不消沈持衡吩咐,纪秋已如墓画上的女子般飒沓而去,青豆色的披帛飘飘杳杳,带着三分仪态和七分凌厉,消失在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上。
谢焕早已没了力气反抗,伏在地上,堇色的裙裾肮脏不堪,像是一摊花泥。
“这样是不是很难受?还是你在松郁寺就已经习惯了?”沈持衡呵手轻笑,围着她轻轻踱步,“被人践踏,受人凌虐,一边忍受一边骗自己,你超然世外,你与众不同你俯瞰众生,很有快感吧?”
春水剑铮然一声,沿着她的脊椎线狠狠划下!
“现在才觉得我是个小人,对不对……”
白衣少年优雅地撩起衣袍不使蒙尘,用掌心剑茧抚她疤痕累累的玉背,“上天赐予我这副谦谦君子的容貌,若不好好利用一番,那就太可惜了。”
他抛开春水剑,并用六合靴尖踢的远远的,从腰间取出一柄梅花铜匕首,在她的脊椎线轻轻划了一个交叉。
冰凉与粘稠……
“从前的你很聪明,从前,我曾听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深以为然,她说‘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难,情之不敛,运无幸耳’,你本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只是你们终究还是不同的。”
恍惚一笑,他似乎想起了些很久远的事情,手上却有条不紊地取出小瓶承接她身上留下的血。
疼……
她只觉得疼……
无法反抗,无法发出声音……
从始至终,原来她一直都被他关在那个充满杀戮与阴黑的暗室里,再没能摆脱……
她昏厥了过去。
突然,一双撒林皮皂靴奋力击向沈持衡秀致嶙嶙的腕骨,绯瓷瓶狠狠砸在地面上!汩汩血流如注,沁入地宫黑石衔缝中。
宛如明月者,是叶辞高举的火折子跃跳的光,宛如清河者,是抵在白衣少年颈项的春水剑。
“……杀我,就凭你么?”
瞟了眼一旁被青豆色披帛束住颈子的尸体,沈持衡动也不动,抬手轻撩开剑下一绺散发,言辞语调平缓,眉眼见悠然安逸,毫无鄙夷之色,却让叶辞那只握剑的手猛地颤了颤。
感觉到一只宽阔温热的手掌搭在肩上,叶辞定了定神,反唇道,“是啊,就凭你么,也配爱我姐姐叶绯?”
就像一下子被人扼住了喉咙,沈持衡的眸中风云突起,梅花铜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叶辞的面门打来!
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叶辞瑟缩了一下,眼睛紧紧闭着。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李百乔?!”手中短匕被格开,沈持衡终于惊怒,“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李百乔浓眉阔眼的五官紧紧攒在一起,像团皱了的宣纸,孟盏刀凛凛生风,“你说谢焕和叶绯不同,哼,当然了,我和你也不同!”
“你这话有意思,”沈持衡仰面一躲,嘴角噙着笑意,恢复了那副荣辱不惊的世家公子模样,“我和你怎么不一样?”
李百乔止住了刀势,孟盏刀尖扎在了石地面上,青筋缕缕暴起,“你理解错了她的话,所谓寡情少难多情多艰,是因为叶绯希望你能做个生性淡泊,没有执念的人。不是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为了一己私欲,毁了别人终生!”
沈持衡负着手,略倒退了两步,悄无声息地将藏在巨石后的兵器握在掌心,“至少我没有毁了你的。”
“没有……”李百乔咬住槽牙,“纪春死了,纪秋没了本心,也早就死了,她们都是被你欺骗才会变成这样。仔细想想,你我二人的结识还真是可疑……”
沈持衡目光微闪,语气嘲弄,一字一顿地让人心里发凉,“是啊,我是一个,没有侠义心的人。”
李百乔气极,抬起孟盏刀便刺,不忘回头向叶辞喊道,“你们先走!去找你要找的人!她身上的伤不能呆在这儿!”
叶辞刚受了一记窝心脚,闻言撑着春水剑勉力支持起身体。
他望了眼谢焕鲜血淋漓的后背,不敢耽搁下去,“好,那你小心,我知道了!”
除下披风把她裹的严严实实,蹲着身把她扛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上,叶辞半拄着向黄肠题凑后面的一个暗道口挪去。
……
“燕殊……燕殊……!”
“……你……能不能别打脸?”
“哦,”叶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是怕你醒不过来么。”
“借机报仇吧你就,”支起酸痛的身体,环顾四野苍茫,谢焕紧了紧略显小的外披,无奈笑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刚我把你从东山帝陵里……带出来,哦对了,这是纪秋身上翻出来的软筋散解药,”叶辞掏出一粒红丸,把手拢成虚拳假咳了下,“再向东二里地,喏,就是萧府的地界儿。”
“李百乔呢,他怎么没一块出来?”谢焕往他身后一望,并没有如愿看到那熟悉的,穿一身花团锦簇的身影。
“他……”叶辞别过眼,故意插科打诨轻快着说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呗……有时间再和你解释好了。”
“嗯。”他不想说,那就不问。
“刚刚那些黑衣人应该是长生阁的杀手,被我在芦苇荡那里甩掉了,”叶辞顿了顿,“你不会还对长生阁……”
心知拖着一个满身血腥味的人甩掉大批的杀手有多不易,谢焕沉默,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宋挽临别前委屈难过的神情。
——留后路,不可以吗?他不会对我用心,只是利用我而已,我又不是韩信,一饭之恩,难道我就得尽忠到死?他从我身上得的不够多么!
是啊。
他让她第一次尝到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可却像松郁寺为进香人提供的素鸡,假的就是假的,滋味虽相似,终究就是豆腐。
她何尝不曾在心中为那个利用她,伤害她的人建造了一座碧芳楼,时辰到了,也该让它灰飞烟灭了。
“你说过,我是杜丽娘,又不是王宝钏,”谢焕使了一招苏秦背剑,用手背试探着摸胛骨的伤,“……多谢你拙劣的包扎手艺啊叶二公子。”
叶辞板着脸,眼睛里闪动些笑意,“嗯。”
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忽而展颜一笑,“那我就不计较你把我拖出来,还扇我耳光这事儿了。”
叶辞:“……”
先是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头耆甲高长、肌肉发达的耕牛,进城后上了主道又雇了辆马车。若不是他一直用他那鬼斧神工的比喻,表达“早和你说过沈持衡不能轻信,那小子看着就别有所图”的中心思想,谢焕还真想夸他来着。
“你当时还说萧昱也不是什么好人呢……快到了吧?”她揭开藏青色的轿帘嘀咕。
“哎!”叶辞闻言急得一蹦高,脑瓜一下就撞在车厢顶上,疼得不行也顾不得了,捂住她的嘴,“我说祖宗啊,你别嚷嚷啊!这里边有说道!”
“小孩没爹,忘词儿硬憋?”何时看过他这样轻浮,谢焕觉得有趣,抱臂调笑。
叶辞被她气的无语,压低声音,“不是,刚才你上车的时候,我和那车夫说咱们是城西某家某家的一对主仆,身上没带银两,车钱家里人给付账。”
谢焕唔了声,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可是咱们不去城西啊?”
叶辞瞪眼,“你傻了?等会路过萧家,跳啊!”
……合着坐人家霸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