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虽黑,却并不很长,小秋从袖袋里掏出火折子,手腕使力甩了甩,磷火嚓的一声照亮了两侧面目可憎的石兽。
怕她站立不稳,沈持衡在拐弯处伸手轻轻一捞,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他身上有股雨后松山的味道,淡而清,落入鼻端是很熨帖的舒服。
一贯的体贴,若是从前也许她会手足无措,只是自重逢后,她看不清他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让这份温柔都有种异样的感觉……
“阁主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啊?”谢焕还是忍不住试问。本来想说轻车熟路,临到嘴边觉得不妥才换了个词。
“有备无患么。”沈持衡将她推开一些,只用掌骨托着她的肘弯,“难道还等着萧昱耍我第二次?”
不温不火的声音,她却听出了十足的愠意,瞟了他一眼,谢焕便不再说什么。
步入墓室,小秋又点了一枚火折子递给她,两人四下一照,这才发现原来此处的格局仿照主人生前所住的宫殿,分正殿,偏殿,耳房,穿堂等等。
如果按照寻常的建筑格局判断,他们进来的位置应该正好是个后花园。
又绕到前门,果不其然,大行皇帝的黄肠题凑位于正殿地面的中央位置,半被土埋着,浓香与恶臭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令人作呕。
“应该就是它了。”小秋的脸揪成向心聚褶的包子,以手掩住口鼻,声音囔囔的。
谢焕本想强撑,后来发现这味道太冲,实在是喘不上气,遂用指间挡了下说道,“香臭香臭的,我说刚才怎么就觉着味道不太对……人死如烟散,就算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百年千年过后还能怎么样呢?”
沈持衡呵然一笑,表示真是服了她的形容词,“不能怎么样,至少说明我们没有白来一回嘛。”
见她伧啷啷抽剑在手,他眼神微微闪动,嘴角噙着笑意,“你做什么,嫌事情不够大,要把先皇魂魄招起来再杀人灭口?”
谢焕噗嗤笑出声,回想起灵飞寺取奇楠的往事,“这次咱就别开膛破肚了,灭门九族刨坟掘墓锉骨攘灰,受不了。”指指他的白云流气银纹袖,挑眉不怀好意,“不如我为大王舞剑吧?”
沈持衡闭了眼,满脸慷慨赴义舍得一身剐,将袖口一扯,“随你。”
谢焕得了旨,喜滋滋地用春水剑往他洁白的衣袂上比划,尤嫌气他不够,嘟嘟囔囔“大王不要尿遁啊”,弄得他哭笑不得。
布帛撕裂宛如琵琶四弦陡然一声,睁眼细看时,“袍公”是为阁捐躯了,谢焕手里却多了几条三角形的长巾子——这位爷还挺聪明。
人家毕竟是姑娘家,撕衣服着实有碍观瞻。沈持衡无奈叹了口气,认命般接过分发的白巾子,跟她们俩一样,反手将两角向后一系掩住异味。
小心翼翼地靠近大行皇帝的黄肠题凑,谢焕本就乏力的四肢被这股异味熏的阵阵晕眩,险些厥过去。
“谢姑娘!小心一点!你只需要把外边的椁打开就可以了!”小秋的声音清越穿来。
无暇去回应其他,谢焕现在就想赶紧把那什么“凤髓香”找出来,浑身酸麻,动一动就体力不支,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生不如死么?
手腕骨一麻!
又来了……
不对!不对!!!
这不是她自己手麻!
春水剑三尺寒锋刃竟抵在她自己的颈项……
谢焕不敢置信地回头望过去,望见了一张尔雅至极的面孔。
她恍惚意识到了些什么,但还是潜意识地不愿相信,报持着希望,“持衡,你这是做什么?别仗着我体弱就欺负我啊,对了,你怎么不遮住口鼻呢?……”
那个初见时泠泠眉目的少年……
那个馄饨摊旁,胭脂桥上她想要依靠的少年……
那个也曾让她卸下层层心防,润泽她枯索的十五年人生的少年啊……
就算是幻觉,也不该以这也惨烈的方式彻底终结吧?!
沈持衡忽而昂然一笑,下颌上的浅涡像她从前见过的那样淡淡漾起,“醒醒吧我的好姑娘,难道萧昱没有教过你,但有得,便有出。你所有的一切都缘起于这把剑,今日终结于此,倒也算是圆满。”
她险些站立不住,身上的痛楚似可忽略,却只觉得心酸的委屈,嘶声欲哭,“你以为我很想要它?正是因为它,我才被你骗来又作刀俎,又作鱼肉……我得了些什么?我也从没亏欠过谁……”
“是吗?”一直沉默的小秋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呵呵冷笑,垂鬟分肖髻上的石榴花悄然委地,她不屑地踏了过去。
“那本公主今日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小秋撩起左手摸向自己的耳侧,右手按住脸颊,扯去那张薄如蝉翼的假面。
疾声厉色,露出一张婉若清扬的脸。
谢焕呆愣愣地看着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青石冰冷,原本在她手中沸腾跳耀的火焰扑扑两下便熄灭了。
“……檀一?!”
“噢,”小秋眉眼盎然,往她身上一瞥,嘴角撩了下,“谢姑娘是说我那个双生姐姐?她啊,纪春她是个傻子!明明身为公主,却愿意做奴仆,明明是长生阁的人,却在你脚下趴着,忠心的很哩!”
谢焕气的浑身发抖,迫使自己不要乱了方寸,“檀一虽名为婢女,我虽不知她的身份,却把她视作姐姐,殿下把自己说的这样高贵,在阁主面前又是什么呢?”
没料到她口齿这样厉害,纪秋把糯米银牙咬的吱嘎嘎响,“婢生子!”
谢焕见成功激怒了她,反倒笑了,将裙裾一撩把脊背一挺,干脆趺坐在地上,眼眸弯弯,“婢生子骂谁?”
这就是耍无赖了。
“她说的是真的,不算骂你。”春水剑嗡鸣有声,沈持衡提着袍俯下身去,将温热的口鼻呼吸扑在她脖颈上。
纪秋见她一愣,得意哼笑,“妹妹,你身上流着的也是纪氏的血,我们的父亲是怀宣太子纪素山,而你的母亲则和我与纪春不同,只是针工局一个下贱的粗使奴婢。”
墓室空旷,仿佛天地间只余纪秋尖利的声音,墓墙上的神鬼森森一笑,令谢焕难以相信此时此地是真非梦,“……不,我的父亲是谢侯爷,母亲是……是……杜若……”
“杜若?”沈持衡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负手哂然,“山中人兮芳杜若,爱上自己亲哥哥的纪素水。她没有找到小春和小秋,所以哪怕你满头白发,她也心甘情愿地舍弃自己亲生的孩子,让你活着。”
他站在她身后,看见她总是挺着的脊背稍稍弯了一点,遂满意地微笑。
一双忍冬草纹的云头履步步向前,在她面前站定,纪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用与生俱来的纡尊降贵的语气道,“元灯那个秃驴爱煞了姑姑,才会百般照顾你,把春水剑‘还’给你,还以为是完璧归赵呢。”
“原来你们不为我的剑,却为我同脉纪氏的药血……那给我下‘龙行九天’,对你们有什么好的?……何况,纪秋姐姐的血,不是更高贵吗?!!”
她突然嘶吼起来,满目赤红,直冷冷如春水剑光,射入沈持衡泠然蕴色的一双秋水瞳子。
他耷拉下眼皮,挑唇而笑,“我何曾说过你中了毒,只是那美味的红姜糖水里加了几人量的软筋散罢了。”
纪秋十分不耐,踢死癞皮狗似的,当头一脚把她踢瘫在黄肠题凑上,“阁主是我们姐妹的救命恩人,帮他找到你这个小贱种,我姐姐也就不算枉替你死了。纪燕殊,你别在这里啰嗦,今天就算你一命抵一命吧!”
她提及檀一,谢焕便再没了最后一分底气,双目空洞地转向白衣雍容的少年,“……我的血……你要它什么用?”
沈持衡执剑不答。
纪秋有些着急,张了张嘴刚要催他下手,突然听见山墓口轰隆隆一声巨响……
山崩地裂般震的整个墓室都在随之摇晃!
玉石门,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