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焕今日的装扮与往昔大不相同。
堇色的衣衫,挽单螺髻,罥眉渺然入鬓,还薄薄地上了一层口脂,抹去了力透五官的杀伐,妥协的姿态很高明。
沈持衡在心里暗暗点头。
她微咳了两声,淡淡一笑,“你说的那些我都可以答应,不过……”
自曝其短!他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要是他处在她的境况,绝对不会先张口打破沉默。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人家好好的一个武功卓绝的剑客,如今却变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的花姑娘。打蛇打七寸,这可比给她个了断狠多了。
“你还想和我谈条件?”沈持衡端然一张春风栉沐的面孔,白衣银线绣着云气缭绕的暗纹,煌煌熹日映照下流光溢彩。笑起来却不再是初见时的清雅,还有意无意地露了些侵略性给她看。
他终于撕下了第一层面具。
谢焕心中早是一片烈火烹油,面上却能不动声色,“……不过阁主应该还记得这个。”
冷暖玉棋子温然在手,一颗黑子,五五,一颗白子,天元。榧木棋盘上,落子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初见的轮回。
沈持衡面无表情,抿了口碧湖色秘瓷茶碗中的半盏阳羡茶,“好棋。”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围棋。”
谢焕自嘲般冷冷扬眉,“我这人不禁夸,别人怎么说我真就怎么信。一个光会摆摆样子的人能干嘛?哗你取宠罢了。”
“哗我取宠,”沈持衡不以为忤,反而被她的措辞惹笑,“你的用词还真别致。”
“实事求是嘛,”收拢起讽色,她的五官忽然鲜活起来,刚柔之间,翻书一样快,“我连围棋要有四颗座子都不懂。”
“燕殊,你是明白人。”骨瓷般的手指托着湖水色的盅子,平江秋月白一样赏心悦目。
谢焕皱眉,“燕殊?”
湖水盅在他五指间疾徐打转儿,终究掉不开掌心,“小焕你是明白人,你我之间,不必勾心斗角地揣摩话术。东山帝陵墓道里的机关,实为纪氏所创,当时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确实没想到你会误打误撞地撞进去。”
“……你……见过了?”
“没有,”沈持衡抬了她一眼,双手整理着敝膝,“就是耳闻,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运气,谢焕低头夷然一笑。
这是她这辈子第三次被人夸作“运气好”,不算特别中听,至少不是什么赖话,可每一次的时机都很荒缪。
第一次是在松郁寺,师兄抽了她二十戒鞭,反而羡慕她曾一睹叶绯芳容。食色性也嘛,倒也说的过去。
第二回是在萧昱的幽篁里,他“夸”她运气好,偷听都能赶上宝。转脸就把小辞反剪了捆在凳子上,恐吓离间辖制,还肯放他们出去就是老天爷发了恩典了。
第三次……就是现在……
谢焕无语之极,“龙行九天,我把这鸿运当头给你,你要不要啊?”
“谁让你和整个纪氏皇族开玩笑的,”沈持衡摇头无奈地笑,“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那的确不是围棋,黑子为阳,白子为阴,一阴一阳,谓之为道,这是伏羲八卦。”
这话她从前听人说过不下数百遍,源自把她卖到青楼的流砂,谢焕恨之入骨,语气顿时不善,“什么阴阳十六卦,直接说,我怎么才能解毒?”
“一句话,”他将余茶泼进黑檀茶盘里,“二进宫。”
……
山黛列眉,树烟绾髻,凝眸秋水。
岸上游人稀落,唯有石榴花殷殷然从碧绿油亮的枝叶中露出来,一只棠木舫如燕羽般划开江面,驶离这些抽拔而出的红色火炬。
“不为深秋能结果,肯于夏半烂生姿,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支肘拄腮,小秋一脸陶醉。
“哎哎我说小秋妹子,”李百乔揉了揉牙根,“上别处唱堂会去,酸不酸那?”
“别理他,”江风扑面怡人,谢焕睨着眼作势要踢李百乔的要害,“就知道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太糙。”
“术业有专攻么,”沈持衡淡淡一笑,“石榴花可以入药,她给你配的方子里就有这一味。”
皱皱鼻子轻哼了一声,小姑娘仍是不满。
李百乔赶紧冲谢焕使了个眼色。
她点头会意,扬起八分的笑容,一拉小秋的手,“小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十指翻飞缭乱,小秋微一愣神,就见她掌中多了一朵红露赤霜般的石榴花,根茎用黄蜡纸裹着,嫣然夺目。
小秋怔怔然接过,凑在鼻间轻嗅。
“喜不喜欢?”
其实她也不太懂这一套,谢焕多少有点忐忑,捏不准人家的量,不知道这算段数轻浮还是过犹不及。
“好厉害!你怎么做到的?你刚才藏在袖子里的吗?我怎么就没看见啊……”没有小姑娘不喜欢花,小秋的下半张脸虽然还绷着,上半张脸的笑意满满的,藏都藏不住。
谢焕神秘兮兮地一笑,指了下李百乔,“你问他,他教的。”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转身绕过一直默然旁观的白衣公子,她向船头走去。
“想什么呢?”
叶辞闻声回头,神色不虞,“燕殊,你刚才为什么要摘石榴花?”
“什么为什么,想摘就摘了呗。宝刀有用武之地,这叫先见之明天助我也。”谢焕学着他的样子,将平底小花鞋一脱,和叶辞的皂靴并排整齐码在一起,手扣船舷,两只玉足伸进冰凉的河水。
叶辞别过脸去,“你不会真打算听宋挽的吧?萧昱这人我看不太对劲。”
谢焕哼笑,朝身后努努嘴,“你以为他能好到哪儿去?”
叶辞无奈叹了口气,指指岸上的烧成一串火龙的石榴花,“平心而论啊,那一位是狂,”又用手点了点棠木船板,“而这位是狷……真无赖和伪君子,半斤对八两吧。”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白衣公子不知何时突然站在他们二人身后。
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谢焕心里吓一哆嗦,不知道他听见多少,虚张声势撩撩莹玉一样的小腿,“如你所见,我们在洗脚啊!”
江风吹的他衣袂飘鼓如白帆,乌发飞扬若缆绳,沈持衡负手而立,下颌微昂,扬起少年般欢喜的笑容,极目向远处望去,“看来你们洗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