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啊。”
叶辞端着个平底包漆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脚下使暗劲儿将小秋坐着的杌子踢开了三寸,给自己挤了个位置,“咱们小小茅屋,哪儿请这么一尊药师佛呀?”
谢焕闭上眼假寐,淡笑不语。
“我说的是真的!”小秋恼火,以她的道行自然顶不住叶辞的激将法,“你看,刚从她身上拔下来的毒针。脉象或平或促,犹如雀啄,你仔细看这颜色,分明中的是‘龙行九天’!”
龙行九天?
叶辞终于变色,三两下拧干了热巾子,轻搭在她额上,转脸和小秋理论,“少在这儿一簧两舌给我胡言乱语,这样名贵的好东西,谁会用到燕殊身上?使毒的人又不傻,忒不经济。”
“唔……”小秋支着肘沉吟,“你说的倒也不是没道理哦……”
突然睁开双目,谢焕抽抽嘴角。
叶辞咧嘴笑了,“我不是那意思,其实你也挺值钱的,怎么着也值个落雁沙、鹤顶红……”
“差不多得了,叶小砒霜。”
沈持衡走在李百乔前脚,站在门口听了这样一番量才使毒的宏论,着实哭笑不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秋的医术虽不比国手,但她敲准的病案,肯定不会有错。”
叶辞眼波一转,“听这意思,阁主与秋姐姐是旧相识?”
“长生阁药门统领。”沈持衡眼睛都不眨,干脆利落地承认,反而让叶辞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李百乔翘起腿半躺在太公椅上,左脚踩右脚,“小秋姑娘,她的身手我可是领教过的,怎么会轻易中招呢?名字这么霸道的毒,她气色……”支开眼皮瞄一眼,“还这么好。”
小秋颦眉道,“凡中‘龙行九天’者,面色如金纸,而寿不过十日。古书上的确是这样记载的,不过,毒理与药理相通,这些东西总是因人体质而异。谢姑娘自幼习剑,比常人强些也说的过去……”
“听闻此物乃是前朝一贵妃所制,号称是天下毒首,”叶辞递了个眼色示意谢焕别动,慢条斯理地拣起小勺儿给她喂水,“纪氏皇脉因此经历了一场浩劫,后有一奇术道士配出解方,此药每一味都异常珍贵难求,所幸却能代代溶于纪家血脉之中。”
小秋难掩惊愕之色,“叶公子?!”
叶辞淡笑,扯出素帕替谢焕拭干唇边水渍,“班门弄斧了,和你们阁主学了一点儿小本事。”
被这句“你们阁主”点的眼皮一跳,沈持衡牵牵嘴角,却略无笑意,“小焕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之人?也许她就是体质异于常人罢了。”
不说话光喝水有什么难的?他这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谢焕也实在是绷不住了,“小砒霜啊,胡扯是要有个限度的。”
叶辞白眼翻上天,“我说你是公主了?瞎美个什么劲儿!你要是公主压根儿就不会有一点中毒的征兆,现在这样,不是你体质太好,就是令堂大人那一支和前朝沾上了关系。”
李百乔悠哉游哉地一仰一合,险些从太公椅上摔个倒栽葱,趁人没注意他,赶紧立立整整地站在一边捧话儿,“就是!”
谢焕睨他,“就是什么?”
咂咂嘴答不上来,他嘿嘿一乐,又穿了一身喜庆红,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像个下流版的福禄寿,“就是……就是小焕焕解毒要紧嘛!”
小秋用手扶着她的脉,“谢姑娘,你还能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么?”
众人的眼光都盯在她脸上,谢焕唔了一声,装作努力回忆思考的样子,脑中过筛子似的斟酌到底该怎么说,“我……淮安河水湍急,我抱着浮木也不知道漂了有多久,漂着漂着就看见河面上一块巨大的礁石,便想着能上去休息片刻……”
沈持衡微闭了下眼睛。
“后来……好像碰到了一处机关……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李百乔有点不太甘心,“就这些?再没记得别的?”
谢焕闭上眼枯索眉头,两根手指摁住突突跳着的青筋,“真不记得别的了……”
“小秋,你先找法子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神色变了几变,沈持衡抿唇靠坐在她身侧,“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对她讲。”
众人虽然不解,但也都纷纷起立撩起草帘栊离开了。叶辞是最后一个走的,略一皱鼻子,淡淡哼了声。
确定人都走干净了,方才还一派玉树灼烁的沈持衡,眉宇忽然凛冽起肃杀之气。
“我知道你天生就会伪脸作态,只是,懂得收放自如的才是聪明人,”沈持衡拂了拂袖,如他所言,此刻他身上独有的纯粹少年气果然荡然无存,“你怀疑我不要紧,等这件事过后,我绝不会再留着你,自然,也不能再保护你了。”
……
适应了大概有一旬多,司如晦还是觉得颌下的组缨很讨厌。
两条又长又红的丝络,就好像皇帝自作主张地做了回月老,强行把他和崇云殿牵在了一起一般,时刻提醒着他来这里的另一层原因。
想想萧昱那乜着眼光挑着唇角的样子,他就感觉自己太阳穴那一片不太对劲,转着疼的厉害。
进了殿,他如往常一样低着头,照例为昭明请平安脉,眼神却丝毫不曾向上瞟去。公主淡胭脂色的长裙用素色线绣着莲花叠缀纹,聘聘婷婷,与他袂角上的几片竹叶飘零很是相宜。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司如晦翕动着殷唇,“公主大安。”
“司院判,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昭明并不看他,随意拈起一枚自己亲手雕刻的兽棋,细细把玩。那是一只红了眼睛的兔子,她曾用最细的勾脉笔沾着茜草汁点染。
“于在下看,公主是一个病人。”看似滴水不漏的话术,可甫一出口,他自己最清楚它的命门死穴在哪里。
昭明公主显然不在意“臣下”“在下”“足下”这些虚礼,盯着兔子的血淋淋地红眼睛一字一顿,“我看司院判,却是天下第一矛盾之人。”
司如晦的手一抖。
穆植扬起一个盎然的笑容,“你这样爱干净,步云履上纤尘不染,可在怀南病疫横行之时,却肯吮吸耕犁老农腿上溃烂的疮痍。你虽不爱那些繁文缛节,甚至割断头发以示鄙薄,却很认同君子小人这样非黑即白的划分,所以你的衣襟上总有竹纹。还有……你处处抵制令尊,事实上,就是他的医品人品影响了你的半生……”
“现在,”穆植歪歪头,“司公子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司如晦越听越沉默,张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公主是个聪明人,每个聪明人都有不止一张面孔。”
“我只是中意你罢了,”昭明不咸不淡地说道。干净整洁毫无修饰的指甲一点一点抠着兔子的通红的眼睛,让它表面上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懂廉礼,知羞耻,只是这件事却早已在她内心盘桓多年,流水击石般磨化的天经地义了。
昭明自言自语地嘟囔,“你是个天下第一矛盾人,你不喜欢崇云殿,所以你一定很爱我……”
司如晦离她这么近,当然又不是聋了,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
抠着抠着总觉得没趣儿,穆植索性将红眼睛兔棋子扔了回去,然后把一盘各式各样的“小动物”摆在他面前,“诺,你喜欢哪个?”
摸不准她的脉,司如晦总觉得今日的昭明公主,全不像他从前印象里那个活泼泼依赖兄长的小姑娘,不敢不接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半闭了眼随便指了一个,“公主,在下喜欢这个。”
又是在下!
他心中懊恼不已。
在她面前,他甚至吐不出“微臣”二字!
“有意思,你居然会喜欢毒蛇,”昭明公主翘起一个浅涡,“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我也很喜欢,那你就留住他吧。”
牵过他的手掌摊开,工艺有些拙劣,但她还是郑而重之地把木蛇交付在他掌心。
然后司如晦就见一双高头绚履自他面前渐行渐远,消失在内室挂着的天青色帷幔后面。
司如晦用手攥紧了木蛇,忍不住直起身,翻来倒去地将穆植刚才丢下的兔子重新寻出来,第一次真切地想要望进那双与整体面貌严重不符的,红的骇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