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时分,一只瑟瑟发抖的芦花鸡喔喔啼叫不止,一声比一声嘹亮。
它掐的极准,果然,不消片刻,天际就渐渐渗透出了曙色,连带着窗棂上的麻布纸都开始透亮起来。
从前在松郁寺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乍一听这野户鸡鸣声,谢焕简直觉得是惊雷贯耳一样。
只是意识挣扎着要起,全身却疼痛的犹如要被撕裂成碎片,每一处都在叫嚣,眼皮重的发沉,嘴唇干裂,她甚至不敢扯开嘴角。
感觉到有人靠近。
先是一双很细腻的手,轻柔地为她掖了被子。她睁开迷蒙着的眼,白茫茫的模糊一片,唯见檀色的秀唇轻吹,凉凉的,是匙子贴了上来。
谢焕的神识尚还混沌着,就觉得一股子热辣辣地,先打通了味觉,然后顺着食道一路向下,剔尽了周身的冷意。
唔……好像……好像是她吃过的姜汁饼。
她咕哝着咂咂滋味儿,润了嘴唇,用尽积攒了这许久的力气吐出字句。
“……萧……萧昱……”
忽然想起宋挽临行前还给她的那只金簇小蜻蜓,左手就不安分地向胸前伸去,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八成是和脚上那双黄僧鞋同道做了水鬼。
伺候她的人闻声笑了,“谢姑娘许是烧糊涂认错人了,我可不叫小玉,我比您略大了一岁半岁,谢姑娘若是喜欢,叫我小秋也使得。”
谢焕眨眨眼,这才看清这女子面容。
虽称不上漂亮,却周正温秀,自有一派韵致,不似一般的农家女娃。
“小……秋?”
“哎!”小秋欢快地应了,转脸向草编帘子外面扬声,“沈大哥!姑娘醒了,现在已经能说话了!”
这位沈大哥排场也大,脚上一双宝相狮纹笏头履,撩起黄茅粗织草的手白玉般近乎透明,衣袂飘扬,谢焕就着晨晞与松木片燃着的微光,尤能分辨出云气纹路杳杳如绕。
身后跟着的两个人,正是叶辞和李百乔这一对儿焦孟。
看她这副活见鬼的模样,叶辞哧地一下就笑了,他嘴上自然从不客气,“嗐,垂死病中惊坐起啊。”
“兴不兴我……咳……谈笑风生又一年哪?”身上本就不燥热的难受,心里头还老堵着,觉着是被人耍了,她也没好声气儿。
“还谈笑风生又一年呢,”李百乔接过小秋手上搭着的巾栉,涤了涤三脚漆盆里的热汤,两头使劲卷作麻花拧干,“堂堂侯府千金,跑去刚解冻的河水里游野泳……”
他刚要凑到身前来,叶辞面色刷地就冷了。李百乔吓一跳,忙不迭地递给他。叶辞绷着脸,手上动作却很温柔,替她撩开碎发,擦拭领口捂出的薄汗。
沈持衡走近前,负着手淡笑。
他和李百乔四只眼睛不错珠地盯着,小秋端着粗陶碗有些站不住了,“沈大哥,我先……给谢姑娘再熬些姜茶……”
沈持衡应了句去吧,撩袍角侧坐在她身边,笑道,“我们听说了碧芳楼起火的事情,找你可费了一番功夫儿。这儿小庄子都不大,不过勉强还算住得。”
谢焕有点赧然,按住叶辞的手,指间微动。
叶辞会意,抽出手,“等着,我去再给你打点热水,”复又扬声,“李百乔,走,带上你那把破刀,劈柴火去!”
嘴上虽骂骂咧咧,李百乔到底也是极识眼色的明白人,一边抬脚一边数落,“臭小子,合着我的刀就是砍柴刀?你敢让床上那位拿春水剑穿烤鱼么?”
“新鲜!”叶辞回嘴的声音隔着草织帘子渐去渐远,“你不知道她那玩意儿都削过萝卜?……”
想起入人彀中的旧事,谢焕就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正好小秋端着碗姜糖水进来,觉着气氛不对,搁下粗陶碗便欲走。
“小秋姐姐。”她捏着勺柄儿一圈一圈地搅和,垂目挑眉,倒像大庙里的玉胎菩萨。
“谢姑娘什么事?”小秋站定回头。
谢焕翻脸作笑,却笑的像个写败了的字,光有个模样,神采韵味全无,“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说,刚尝过姐姐熬的姜糖,才知道以前的都是白喝了。”
小秋比她大不了多少,禁不住夸,她五官虽不出奇,却有双漂亮的让人觉得熟悉的眼睛,弯起来像上弦月似的,“妹妹你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沙壤地最能发甘蔗,都是按照古方用甘蔗原浆熬红糖,当然和别处卖的不同。”
谢焕噢了一声,“那你们熬糖,用的是甘蔗瓤,还是甘蔗皮啊?”
小秋俩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下来!简直匪夷所思啊,“当然是甘蔗瓤啊!皮能干嘛?”
“是啊,”谢焕含笑抿了一口,“甘蔗皮能干嘛呢?”
沈持衡听了半天,好像要听出门道来了,皱眉望着她不语。
“甘蔗皮……”小秋搜索枯肠用力想了想,“甘蔗皮也就能扔进灶膛里烧火吧。”
沈持衡彻底听明白了,她这是在含沙射影,讽刺他得鱼忘荃,为了一把春水剑不择手段,把自己比做没有利用价值的甘蔗皮。从前觉着她冷笑热哈哈的,原来骨子里还是个叶辞。同样的剑锋夺人,只不过这一柄善藏于鞘而已。
他怕她说出些更狠的,赶紧岔了个话把小秋又支了出去,回身一看,谢焕已经把碗搁下了,盖上薄被侧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头上的攒细珠发带很老实,一颤一颤地,露了破绽出来。
“小焕?”沈持衡推推她肩膀。
没有反应。
“燕殊?”好像听小辞这么叫过她。
还是岿然不动。
“甘蔗皮?”
……
谢焕后背微动,一个翻身感觉后脊背处硬邦邦硌的难受,支起身子一看,竟然是春水剑。
沈持衡光风霁月般展开泠泠眉眼,笑容灼然,“完璧归赵。”
谢焕沉吟不语,半晌轻哼了一句,“也是,你沈大阁主怎么是一把剑能贿赂的。”嘴上虽还硬着,气势却弱了三分。
忽然下腹处窜起一阵疼痛,她枯索着眉头努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来。白衣少年见状连忙上去扶她,盈玉手指刚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好像又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火燎了一样慌忙缩回手。
指指外面,“我……我去叫小秋进来……”
她痛的额上见汗,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微微点头,眼光却不错神地打量,就见沈持衡面上泛起一股红潮,一直蔓延到了耳际。
刚才那股时隔许久的疏离感和戒备心慢慢散去,谢焕扯出一个笑容。
小秋再进来的时候已换了身打扮,石青褙子,压一条蜜合色的马面裙,像枚春茂秋实的银杏叶。领口吊着秋香色的滴水状蜜蜡,不用想就知道是沈持衡的手笔。
此人能得他的青眼,肯定有不简单的地方。谢焕再不敢小觑,忍着剧痛坐起身子,“小秋姐姐,多谢你的姜糖水,我身上已经暖和多了。”
小秋随意牵了个杌子坐下,从袖笼中取出一方碎布蓝地花搭脉枕,“嗐,都是小事,谢姑娘,我粗通些岐黄之术,沈大哥说你有些不舒服,不如我先把个脉吧。”
谢焕觉得有趣,开门见山,合她的脾气。
“好,有劳。”伸出右手搭上。
小秋依言扶住她的脉门,垂下漂亮的眼睛沉默不语。
谢焕仔细打量她的手,更加笃定了她不是一个普通渔家女的想法,这双手素若青莲柔若无骨,比之萧昱的更添了一丝纤巧,和她那常年握剑挑水薄茧横生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再看小秋的面色……
谢焕一愣,“小秋姐姐?你怎么了?”
小秋的五官拧巴成一条麻花样的巾栉,脸色花花绿绿好像被卡住了嗓子,“你……这……我……怎么说……”
她都要急死了,“小秋姐?”
小秋端起碗猛咽了口水,“你今年多大?”
谢焕不解了,“快过生辰了,算是十五。”
“你这是……‘天癸至’……”小秋哽了半天总算把一句话说明白了。
谢焕哦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小秋刚才脸上的神情为什么那么精彩,笑着微嗤,“你不用说,我明白,从前我有个侍女叫檀一,比我略年长些,自从被她吓着过以后,我就知道……”
小秋姑娘的神情更复杂了,一双秋潭样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还有,谢姑娘,你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