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火势伴随着零星的爆裂破碎声,听起来像一捧没破口的栗子被扔进了灶火。老天爷肯定不是个中能手,脸膛熏的通红。
鸡飞狗跳,紧跟着前后几乎两坊的人都被惊动了起来。
叫嚷着走水声,坊间居民呼妻唤子声,汲井救火声,夜巡城防兵士铠甲的击打摩擦声,呵斥百姓避道声响彻一片!
恍然有些鉴赏口技的不真实感,她只觉着先从此地抽身要紧,毕竟鱼找鱼虾找虾,高思元不找大傻瓜。人心隔肚皮,要是霍折冲想起来杀人灭口,把她当替罪羊宰了,叶绯又不能替她唱窦娥冤。
小算盘拨乱如麻,谢焕一晃脑袋,把个十百千万都归零,离开碧芳楼顺着淮安河往下游方向走去。
身后的火光和喧嚣渐趋渐弱,她扯了扯衣衫拢住自己,内心稍稍安定下来。
“别让她跑了!——就是那个一身红的女鬼!!——是她放的火!让她站住!!站住!——”
不知为何,十来个短打壮年汉子手持棍棒农具突然盯上了她,来势汹汹,跑的竟然比官兵还快!
谢焕先是大吃一惊,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顿时无语。
怎么这帮人连鬼都敢追?!
不是计较民风彪悍与否的时候,前无藏身之地,后有虎狼之“兵”,早春的小寒风飒飒过耳……
干脆!
眼看着“敌人”就要追到眼前,谢焕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三下五除二脱下红罗衣裙,草草藏在青石后面。只穿着白中单,扑通一声跳进了刚解冻的淮安河水中……
……
岸上,城防营的兵一个比一个无奈。你说这叫什么事?老百姓身体素质倍儿棒,替他们冲锋陷阵?
急燎燎地散着队列赶来,一个把总样的老兵油子晃荡着腰间雁翎刀,用鼻腔哼了一声,两手一背小踱了两步,“你们说的红衣女鬼,人呢?”
穿短打的里面有个年纪略小的,嘟囔一句,“都说是女鬼,当然不是人了……”话头戛然而止在一声轻“啊!”,捂着后脑勺闭了嘴。
把总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以后哇,麻烦各位没抓住实锤,少干点说风是雨的事儿,咱们兄弟不容易!回吧?那边儿火势还没压下去呢!”
巡城兵手里都攥着火把,把总看见一个健劲的葛衣汉子堆了笑,从大青石后头挤了出来,手里扯着条打眼的红罗裙,“大人,您瞧瞧!真不是我们瞎掰生事!”
把总是芝麻大的官,面沉似水还挺吓人。
他其实内心里烦透了这帮刁民,这一片岸上都找尽了,早春小三月,女鬼不怕冷,跳河了,弟兄们又不是铁打的。别说找不着,找着了就能确定是“女鬼”放的火?
再说谁他们发补饷去啊?!
早有识眼色的兵凑上来,一把扯过了红裙,“去去去!大石头后头,没准还是他娘的野鸳鸯呢!再不走?抓你们个扰乱治安信不信?……”
……
两岸寂静,谢焕漂了有一柱香的功夫,左捞右抓,赶紧抱住了一块被泡的腐烂的浮木,双臂虚脱一样搭在上面,嘴里吐掉在水下呼吸用的芦苇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淮安河的主河道很宽阔,冰凉彻骨的感觉和凌迟也差不多了。
浪花前赴后继地拍打,连啼鸦都不愿张声。漫天星斗闪烁,老树虬枝乱舞,只让人觉得诡异无比。她的指甲狠狠地扎进被河水泡开的糟木里,心里惶然不安,甚至忘了寒冷。
说来也巧,远远地,她就望见一片星点灯火。
谢焕大喜过望,猜测着兴许就是男打渔女浣衣的人家,两腿发力,向着对岸的方向奋力游了过去。
……
深更半夜,窗棱突然发出了轻响。
躺在榻上浅眠的人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
白箸把窗扇从外面拉开,死命抓住木框不让自己被药苦味儿熏下去,实在忍不了了,缩缩鼻子一个喷嚏,“爷,还睡不着啊?你……”
端详了下他家公子的神色,白箸极识时务地把后半句话缩了回去。
萧昱冷哼一声,端起银杏小漆木桌上的残茶,抬手泼进了香炉里,余烬嘶啦一声。
“真拿我当病猫。”他喃喃自语。
白箸吓坏了,大气儿都不敢出。
“官府都什么意思?”
“爷,这谁都知道高大人……那老狐狸名义上是站错队才派下来的,他死了上面不定有多少人开心呢。我估摸着,照旧例,提几个死刑犯烧成焦炭了事。”
萧昱颔首,手里的汝窑小盅滴溜溜打转。他心里暗暗琢磨,白箸说的没错,这城尹大人也是个滚刀肉温吞水,一座销金窟没了算得了什么?上下打点一下,就能轻轻揭过一篇,万事大吉。
“三爷,您发个话,那……陈郡那边儿还跟不跟了?”嫌事情不够乱,白喙跟着也从窗户跳了进来,风尘仆仆,肩上零星竹叶。
“派人盯着,风筝不能断了线。”萧昱站起身形,语气斩钉截铁,“其他的……”
白箸白喙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宋挽比我略小几个月,也二十了吧?”萧昱拢着虚拳捂嘴假咳了一声,“哪有常开不败的花。这两年她虽然忠心,但行事越来越急躁。塞翁失马,如此也好,如此……我们也能培植新人了。”
白箸端了个重瓣菊花瓷釉盘子,拣几样点心摆在黄杨木小几子上,“碧芳楼以前的姑娘,多半都被分派到咱们手下其他地方了,宋挽姐自己一个也没留。”
萧昱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观察一段时间,提拔几个,这都是小事。”
白喙心里就叹息。
三爷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平时除了司公子还有他们能和他玩笑几句,其余时刻都淡淡的做自己的事情。果决,张扬,又安静的孤独。
人非石木皆有情,宋挽姐爱慕他这么多年,他这样聪明的人,当然看的明白。
还不是他愿意放宋挽一马。
“想什么呢?”
“哦,”白喙如梦方醒,转移话题掩饰,“我是想啊,那个三爷挺上心的,叫谢焕的姑娘怎么样了……”
萧昱闻言色变,眼光凌厉地盯着二人。
白箸一个趔趄,好悬没把自己舌头咬下去——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什么叫谢焕怎么样了?我让你们带人回来,你们怎么做的事?”指骨轻扣着几案,声音虽轻,萧昱的脸上瞬间结了一层寒霜。
二人又对视一眼,这动作……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果然,汝窑小盅在空中打着转,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啊……对……”白箸恨不得上去给白喙一脚,嘴里支吾,“公子……我们去晚了……”
手指还在一下下叩打着,萧昱含笑,“什么叫你去晚了?”
被这笑容吓得语无伦次,白箸哆嗦着把菊瓷釉盘往前推了推,“人……肯定没死……”说完反应过来,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
看他反应这么大,萧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失态,扶着额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就去找,顺藤摸瓜的找,掘地三尺的找!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白喙不敢出声,应了句是,跟着拿眼刀凌迟他的白箸就出去了。
两人扎进重重竹林之中,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阿箸喋喋不休的聒噪。
凌空乱舞的竹叶扑打面颊,白喙觉得,这是老天嫌给他一个阿箸惩罚还不够,非要锦上添叶地让他感知聒噪的具象。
他长叹了口气。
其实三爷他,只是没那么在意宋挽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