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琴师的面容,谢焕有种意料外情理中的感觉。琴师尚未说话,站在她身旁的霍将军倒先正了正头上的朱色鹖冠,摸了把微须,大马金刀地往前紧着赶了两步,神色活络着抱拳作礼,“思元兄!”
高琴师顿时哭笑不得。
你说这人正冠行礼的弄了这么一通做派,临到眼前了倒大咧咧直呼其名,点缀个兔子尾巴似的“兄”,这算怎么个路数?
高思元属于蔫儿坏不吃亏的那种,就算是一句称呼,怎么着也要找补回来。再说了,论拿乔儿讲虚礼儿,他老高家祖上就传三本。
这边厢赶紧压衣襟整簪带,轻扶霍折冲结实如梁木一样的手臂,“冲弟哪里话,你我十余年兄弟情分,何必这样见外!”
谢焕就觉得好笑,这俩人一文一武,平时都端着,现在这副样子,年龄合加起来,说五岁都算多了。
宋挽轻笑,站在旁边抱臂,毫不留情面,“足恭伪态,礼之贼也。”
霍将军摘得干净,“看,嫂子说你了吧?”
高思元噎住,一句“苛察歧疑,智之贼也”如鲠在喉舍不得吐出来刺她。
深谙东打西指转移焦点的话术,宋挽咳了两声绕到谢焕身边,压低声音,但又恰巧能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今日的事不是我有意安排的,实在是临时出了变故。霍将军是我半个故交,本来是捧场,谁知道……”
“变故?”
谢焕皮笑肉不笑,把自己那双带薄茧的手从她的柔荑中抽回,“你在那些大鼓里都装了什么好东西?”
高思元看不下去了,正欲张口,就见宋挽冲他递了个安抚式的眼色。脑海中划过萧三公子曾经对谢焕的评价,她咬咬牙心话我豁出去了,干脆从怀中把那枚金簇小蜻蜓头饰掏了出来,放进她手心里。
谢焕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你还认识萧昱?”
宋挽苦笑。
“何止是认识,”高思元侧过眉眼,语气清淡不辨悲喜,“当年盼盼她饿倒在路旁,就是萧公子手下得力的碧芳楼冯妈,把她救下的。”
“所以其实你有两条路可以走,”谢焕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理清思路,“一条是你借霍将军与高大人之势,将碧芳楼做大,继续当萧昱的消息海。”
“另一条……”谢焕说着,瞟了一眼高思元,“你不愿意报复萧家,另一条只不过是你的后路。”
被她一眼就洞穿,宋挽又委屈又难过,“留后路,不可以吗?他不会对我用心,只是利用我而已,我又不是韩信,一饭之恩,难道我就得尽忠到死?他从我身上得的不够多么!”
话本子见多了,头一回见着这样不死心眼的旦角儿,赞赏归赞赏,新鲜是新鲜,她却好奇更重要的事,“狡兔尚有三窟,何况小挽姐姐这样的聪明人。我就是想闹个明白,这被你们蒙在鼓里的……”
她手上还拿着刚才的长舞剑,说着话就要把一面大鼓皮挑开。
“别动!”霍折冲箭步向前,一把扣住她的腕骨。
谢焕其实并不确定这鼓皮下面是否真有东西,上回李百乔抱怨这些是个千斤闸,她就多留了个心眼。如今以诈止诈,果然被她掐准了脉门。
手腕不能动,轻轻松开五指,长剑镗啷一声落在地面上,谢焕哼笑着,“玩笑而已,霍将军太紧张了。”
“里面只是装了一点烈酒助燃罢了,要真是什么好东西,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们怎么全身而退呢?”宋挽见霍折冲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赶紧搭了个台阶。
不甚计较,谢焕嗯了一声表示相信,“那……你和他……怎么办?”
她说的“他”自然指的是萧昱,但宋挽明显会错了意,笃定道,“是,我们打算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就当风尘女宋挽和通判高思元都死于大火,从今往后,活着的,就是陈郡的宋盼盼和教书先生高冠初。”
从未见过她的脸上有这样坦率、明媚和幸福的笑容,谢焕本来有一肚子话,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碧芳楼,盼盼。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为妾赎个身,再置大宅院。
——那些隐而不宣的喜欢和对未来的期盼,就让它书于莲灯,逐于流水,止于唇齿,没于岁月吧。
霍折冲望着他们二人相执的手,也笑了,“剩下的事就按照思元兄本来的意思,交给刘宗显吧。这小子虽然嫩了点,但是有才华,有风骨,最可贵的是有胆量,假以时日,未必就比高大人当年差啊!”
高思元悄声,“就是曲水流觞给你挡酒那个。”
宋挽哦了一声,有点不是滋味儿,总觉得自己跳进了某人的圈套里。
“思元兄也不必谢我,”霍折冲摆摆手,“今日之事,就当还你的诗恩了吧。”
什么叫还诗恩?
谢焕和宋挽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不解。
高思元促狭地笑了一声,“你们有没有听过十年前霍将军‘温酒赋诗’的典故啊?”
谢焕脑子转的快,“高大人捉刀代笔?”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吧,”霍折冲回忆起往事也觉得很是怀念,“那年我二十出头,正好又姓霍,平定西垂的将领处在青黄不接的阶段,高大人替我自比霍去病,很是合了先皇的心思……只是家父骂我狂悖,赏了二十大板……”
谢焕、宋挽和高思元忍不住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霍将军,前尘往事都是愚兄对你不住,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高思元止了笑意,正儿八经给霍将军深施了一礼。
“放心吧,我和谢焕小妹妹都是习武之人,会把事情做干净的。”霍折冲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武人的做派。
谢焕无奈,装这么半天,现在把关系都挑明了,他才肯叫她真名。
高思元转过身来,又照样给谢焕施礼,“多谢姑娘。”
“不敢当,高大人,小挽姐姐照顾我这么多日,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谢焕心说你们没把我灭口我就谢谢天地了,哪还敢受这大礼,赶紧往旁边闪去。
宋挽又是愧疚又是感激,握住了她的手,“其实我早就和姑娘们交代清楚了,给她们都安排了去处,千算万算,还是把阿苎和你给忘了。今天的事都不是我刻意安排的……”
谢焕一愣,回过头去找刚才几个伴舞的姑娘。
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宋挽更不好意思了,“她们也都走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过两天可能会有人来接你。今夜出了变故,你可以先去找他。”
“找他?”一下子信息量塞的太多,谢焕没跟上她的逻辑,“找谁?”
宋挽不语。
想起那只金簇小蜻蜓,谢焕蓦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萧昱?!”
“是啊,”宋挽点头,“除了他还有谁?”
“你等会,”扶着头,谢焕只觉得好像有一道惊雷劈过头顶,“那我——我姐姐她——?”
宋挽一个头两个大,“萧公子夸你聪明,这还想不明白?你姐姐流砂,她说是把你安置在这里,实际上早替你签了卖身契,要不是萧公子,你以为你会怎样?”
“人心险恶,”宋挽觉得话说重了,毕竟谢焕还小,温声拍拍她的手,“名利风月场,这种事太多了。萧公子对你和对我不一样,他既然说会找人来接你,你跟着他其实也不是坏事。”
“那……后会无期……”
耳畔飒飒扬扬的风声毫无止歇,摧枯拉朽般折断荒漠上的芨芨草,让她的心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
浩渺天地间,原来她只有稚嫩软弱的冷漠,不谙世事的疏离,根本不足以当做最坚硬的铠甲,抵御所有外界带来的侵害。没错,确是她太小了。
曾经的碧芳楼此时已是一片火海,霍将军背着她从天窗跳了出去。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手里还被塞了两样东西。一张是她的卖身契,还有一方是宋挽平时片刻不离的题诗绢帕。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她笑了笑,抖手扔进了熊熊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