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长于山林佛寺，谢焕怎知道这位这位霍将军是何许人也，不过是听宋挽的三言两语勾勒，大概在心里猜了个结式幞头配束蹀躞带的形象。
唯有一件事说来有趣。
十年前，在大破南燕众将得胜凯旋的庆功宫宴上，先皇兴致高昂，君臣和诗助兴，命高大人为众人分诗韵。
本是体谅照顾他不通诗书，怕他抹不过面子去，高思元就特意绕过了去。可霍将军多喝了两盏酒，又是血气涌动的年纪，竟然拍桌子砸杯盏地大骂高思元瞧不起人。
高大人和先皇相顾无奈。
没办法，众臣轮剩下的“竞”、“病”二字，也管不了什么险韵中的险字，只好囫囵着给他分了。病字寓意还不好，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这还是个手笨的，大家也就都擎等着醉鬼闹笑话看。
谁料霍将军当时从从容容，端起芙蓉杯半扶着头只想了一小会儿，随即张口念道，“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一语惊人！
通篇用词都是武将式的简单爽利，但寥寥数语，便刻画出少年将军春风得意之态，一情一景跃然纸上。
不仅是在座诸臣，就连先皇也大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还特命刀笔吏将此事记入国史。
......
谢焕冷哼半笑。
画脸谱，善伪装，她也是此道中人，对这位霍将军就多了一番考究思量。
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平时跟在宋挽身边服侍的阿苎将一件曳地红罗裙抱了满怀，顾不得脚下牵绊，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解姑娘！解姑娘！出了大事儿，小挽姐姐不见了！”她确是对外自称姓解，听着无甚差别，也不会露出破绽。
“什么？！”一时没消化这消息，谢焕倏然起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宋挽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啊......”平日里只觉得她淡淡的，阿苎没见过她脸上这样冷冽的神情，吓一哆嗦，“刚才我去给小挽姐姐换衣服，发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谢焕就安抚她坐下，脑中周周面面来回思量着，先寻人，再补救，问明白了一码是一码，倒也没怎么慌乱，“你怎么先来找我？各屋各院你们都找遍了？”
阿苎咧咧嘴苦笑，“解姑娘有所不知，能找的是都找遍了，有些......”
谢焕瞬时了然，一般到碧芳楼来寻乐子的，多半非富即贵不是那么好开罪的。如果真要闯进去硬找，坏人好事，就算宋挽真在里面，这碧芳楼的生意以后也不用再开了。
抚抚阿苎的头发，谢焕温下声，“挽姐姐又不是贼人，你们不能找的地方，想必她也不会去......高大人府上派人去问过了吗？”
阿苎抽抽鼻子点头，“高大人抱恙。”
虽说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常事，不过哪里就那么巧了？她还是先存了三分疑心在里面。
“......那霍将军轻易是请不来的，现在已经在席上坐着。几位姐姐就算再能拖延，怎么着半个时辰以内，也得把小挽姐姐找到啊！霍将军就是冲着这支《秦风》来的呀......”
她见不得小姑娘哭，对着那条殷红长裙默默出神。心念一动，想起了在长生阁暗室杀戮的旧事，突然眼睛一亮！冲阿苎招招手，“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阿苎又抽了几下鼻子，乖乖附耳过去。
......
碧芳楼正堂已经乱成了一团，带头闹事的是霍将军身边跟着的副将，吵吵嚷嚷的恨不得把房盖掀了，但人家正主本人却神游天外似的端坐席上，充耳不闻。
她心里瞧不起这些逞凶斗狠的，看不上归看不上，为了救宋挽的场子，这戏还是要唱下去。
交代了两句，让碧芳楼的人接着分头去找宋挽，再留下几个龟公打手劝架，把那几个闹事的副将拉到座位上坐下。
打了个响指，灯火渐次熄灭，箫管声歇。
四合八方突然响起了鼓声，初时极微弱，隐约尚有木鱼声一下下从容叩打，随着古琴音轻轻掠过，木鱼声如雨点般笼罩下来。
大鼓嗵嗵如沸！
弹古琴的人是宋挽早就请来准备好的，暗室中谢焕也看不到此人的面容。只觉得他技艺卓绝，轻拢慢捻，数面高桩大鼓声声壮烈，也不能把这琴音湮没，就仿如白鹤唳于涧瀑。
鼓与琴交相辉映，在座人的眼前纷纷出现了沙场征战、战阵破敌的情形。
突然，东南西北亮起四拢灯光，打在四张鼓面之上。
灯火昏暗，只觉得从鼓面上升腾袅袅白烟，烟雾消散处，幻化出四个执剑的白衣女子。四女皆带诡谲面具，拟态战场亡魂。剑法灵巧，鼓面方寸之间辗转自如。
琴音陡然一变！
观众回过神来，只见四张大鼓旁，各投下了六点更明亮的灯火，随即共出现了二十四面如行流水般摇曳的小鼓。
又是几缕白烟过后，小鼓面上的淡红裙小姑娘们如莲花般围绕白衣女子绽放。
使人如坠梦境一般。
白衣女子以剑为令，四朵飘摇红莲宛如沙场绝境之花，动人心旌！
以前只知鼓乐喧天，壮怀激烈，从来未见识过，松涛君子般恬淡悠远的古琴也有这样杀气沸腾的一面。果然是丝弦迫人，不让兵戈。
鼓音琴振，将在座人的情绪推向了又一重高潮！
正中央灯火缓缓亮起，万籁俱静。
只见鼓面如台，一个女子作壁画飞天状立于台上。她一袭红衣欲燃，好像是战场杀戮血流尸陈的英灵化身。此女身量颇高，手执长霜剑，足踏谢公履。随着脚下步伐变换，纵跃之间履底生风，和着琴音的节拍，或急或缓......
观众这才看明白，原来这红衣女为将领，四个白衣鬼面人为军中统帅，小鼓面上身不由己的淡红色小姑娘为兵士。
此“将领”的舞姿并不出众，但胜在有力而果决，一扫往日奢靡之风，与白衣鬼面人的婉转称得上是阴阳相济，巧妙地溶为了一体。
一曲破阵！
室内灯光大亮，红衣女子摘下面具，露出清冷稚气的面容。
不是别人，正是谢焕。
她向席上望去，顿时大吃一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台下原来只坐了五个人——将军霍折冲，他的两名副将，和一个参谋样的人。
还有，宋挽。
宋挽拢拢对襟卷草纹襦裙，站起身来笑意嫣然，拍了拍手，“我早就说了，你果然是好天赋！只见我跳过一遍《秦风》，就能仿得八成像，而且还融入了自己的剑法。”
谢焕冷了眉目，以为她要把自己“引荐”给霍折冲，“挽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挽闻言摇头，笑的无奈，冲霍将军道，“嗳，我这位妹妹什么都好，就是翻脸无情，也忒没心肝了。是不是属猫的？”
霍折冲向她抱拳，“解姑娘，传闻不如见面。”
谢焕更觉得是证实了自己内心的想法，赶忙往旁边躲了躲，“不敢，碧玉小家女，霍将军多礼了。”
霍折冲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身后的参谋倒是扑哧乐出了声，“‘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解姑娘恐怕是想多了，我们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只不过是欣赏你的剑法而已。”
谢焕也不羞恼，反而大松了一口气。
她也毕竟还是十四五岁的心性，心结开了，脸上的颜色才真的好看些，“将军是行家里手，又是高官显位，挽姐姐把将军请来，这不是让我班门弄斧嘛？”
霍折冲微微含笑，“解姑娘此话，对也不对。行家里手霍某权且认了，只是这高官显位......在你们几位面前虽称得上，今天可不行。”
宋挽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
谢焕大感好奇，顺着霍将军手指的方向望去。薄纱帘外，一个长身玉立的琴师闻言站起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