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郁寺里的日子同暮鼓晨钟一样,循规蹈矩,雷打不动,单调枯燥,又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端穆与庄严。
这一日,谢焕与檀一洒扫完主殿,一人提着半桶残余污水,准备去偏殿“孝敬”另外几尊菩萨,刚出了殿门就被五六个师兄弟拦住了去路。
领头的正是这一辈资历最长的闻持师兄。
二人赶忙将手中的麻布丢进脏水,搁下木桶。让菩萨们且等等。
闻持师兄生的大眉大眼,五官粗犷,此时又板着脸,活像小木匠学徒刀下刻出来的佛像。佛像当然不说话,只“啪”的一声,将一卷书册甩在谢焕脚下。
只低头瞟了一眼,她顿时感觉到背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
站在他身后的其余弟子都抱臂看戏,似笑非笑。
檀一扑通跪下,委委屈屈红了眼眶。
观众的兴致明显被这一跪挑的更高。
谢焕深吸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在情绪上失态,落了下乘。她缓缓伏低身子,维持一种半跪半蹲的姿态,脊背却丝毫不曾弯折,“闻持师兄,小焕知错了,请师兄责罚。”
闻持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倒是宠辱不惊。”
一个资历不浅的弟子,从闻持背后探出个头来,嘿嘿一乐,“小丫头,有点卧薪尝胆的意思啊。”
闻持不作理会,冷眼半晌。
主仆二人皆长发没地,一白一黑有种说不出的吊诡感。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这谢家幺女容貌虽清秀,却不如身后侍女眉眼妩媚,细看下颇有些颜色。
“按寺里的规矩,二十戒鞭戒身,十遍《妙法莲花经》戒心。”
盖棺定论。
抬眼时,早有看客准备好了扁木长凳,用她刚挑上山的水,泼洗的宝镜一般。
自知在劫难逃,谢焕也不再继续求饶,徒为他们提供谈资。她静静扫了众人一眼,吩咐檀一用剑挑破她背后的衣服,顺从地伏在长凳上。
闻持皱眉,“你不是第一次受戒鞭?”
谢焕含混地用鼻音嗯了一声。
刚才说她像女勾践的弟子又插话,“一般第一次挨打的人吧,都不爱脱衣服,殊不知道血肉模糊,衣服黏在肉里更难受。你这样的做派,那肯定就是惯犯。哎哟哟,你看看,这后背上的疤哟......”
闻持冷扫一眼,把戒鞭递给他,“多嘴,你来。”又冲谢焕道,“自己数到二十。”转身带着其余弟子走了。
弟子们耳中听着她竭力平稳的“一。二!三。四!......”,一步三回头地瞻望。
檀一起先是怔愣地看着,等她数到十八九的时候,突然“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师兄被吓得手一抖,第二十鞭就抽在了凳腿上。
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持鞭师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过去拉她,“我说,小姑娘,嗳你别哭了!这大早上的,你哭的这么如丧考妣,真不吉利!叫人听见也不像话。你赶紧去找人先把她抬回去啊。”
檀一抹抹脸,小泪纵横哭着跑远了。
谢焕本来一开始还憋着,最后实在忍不住,趴在长凳上扑哧笑出声来。
持鞭师兄相当无语。
见还没人来,蹲下身和她搭话,“你说你也是,听唱曲儿也就算了,还把《牡丹亭》带上山。傻不傻?擎等着东窗事发是吧?”
“师兄也去听过?”谢焕不动声色。
“没。绯绯姑娘是名角儿,我没你这么好的运气,没赶上。”见檀一请的几个抬凳子人来了,持鞭师兄把下半句“我倒是想去”憋回了嘴里。
转眼间过了十来日,虽然背上有伤,但谢焕仍坚持挑水上山,然后回到禅房内抄录经文,虽然在别人眼中这是单调乏味的受训,她却抄的心平气和下来。
妙法莲华,花果同时而内敛不露,出自淤泥而纤尘不染。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在树下遇到的那个绿衫童子叶辞,倒是时不时的从她的窗前经过,偶尔攀谈两句,只不过多半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就比如现在。
“你还喜欢《牡丹亭》啊?”
“算是吧。”
“挨打了吧?”
“明知故问。”
窗子半开半合着,窗外是才发了绿意的樱桃树,遮住了说话人的身影。谢焕连头都不曾抬起,手下不停地抄着经书,却对来人是谁心知肚明。
叶辞“嗤”的笑了一声,把脸探进窗户,“小儿女,抄再多也没用。”
“上次下山的时候,赶上了绯绯姑娘在城南唱惊梦。”
窗外人听到“绯绯姑娘”这个名字,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我可能是喜欢跌宕的喜剧吧?”谢焕一边抄一边自嘲。
“我看不是。”叶辞坐在她的窗棂上背对着她,晃荡着两条腿,“只不过是你也中意柳梦梅,见不得他落空罢了。”
谢焕搁下笔,拿眼刀子刮他。
扑哧一笑,叶辞随手捡起一本《妙法莲华经》,啪的一下反手打在她的头顶,“被我说中了吧?杜丽娘?”
“小师我进来了啊!”
檀一端着盘素斋茶点,见此情形,把手中的碟子一搁,用力将窗子都合的死死的。
抬头看时,那人早已在檀一进屋时销匿在一片青青的樱桃树中,隔着窗子糊着的高丽纸,还依稀能看到树枝轻轻摇曳,几点小红结果,姗姗可爱。
谢焕不由叹了口气,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食不知味。
“小师,”檀一十分地不平衡,“这叶家小子,可真自在!”
谢焕淡笑,“因为我姓谢,他姓叶呗!”
拣了一块点心塞进檀一嘴里,示意她出去。
又抄了半篇有余,刚才明明关好了的窗子突然被人从外打开,露出一张稚气的脸。这童子茸发松散,大约是在树丛里牵扯的,一条墨绿色发带随意地绑在上面。
谢焕视若无睹。
叶辞咂咂嘴,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小口咬着,“你家这个‘春香’,人长得漂亮,脾气可真坏。好歹也在佛寺住了四年......”
趁他不备,谢焕使了个寸劲儿,推他拈着点心的手。
寺院的点心本就干如齑粉,叶辞不防,呛的咳嗽不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搁下墨笔,谢焕靠在椅背上看戏不怕台高。
见他脸都涨红了,才悠悠然递过去一杯清水,“急什么,没人抢你的。”
还嫌不够让他生气,又挑挑长眉。
叶辞顺了口水,嗓子还呛的哑哑的,“好歹毒的杜丽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