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闲来无事临摹的瘦金书,墨迹已然全干了。萧昱用指尖拨开镇尺,拎着边角把这幅字提了起来。只是眼光和心思,这两样却没一个在字上。
斜对面的胡床上端坐着个面容清丽的小姑娘,全身上下一整套的夜行黑衣,衣是八成新,不甚挂风尘。
膝上小暖炉,莹指合拢,一盏大红袍。这都是他刚给添置的。
谢焕的五官并不十分出彩,虽不施脂粉,就胜在这股雪洗梅沁似的干净气。绿云双挽,随意点插了两只金簇小蜻蜓。
萧昱哑然失笑,这发样倒是十足十宋挽的风格。
谢焕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对他手里的字感上了兴趣,“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萧昱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心虚似的把这字团了,一笑,“你眼睛可真尖。”
“萧公子腕指力道了得,想来刀剑上的功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感觉到手指全都暖和起来,谢焕一口饮尽茶汤,越说声音越低。
不知道怎么,萧昱突然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他踱踱步,干脆和她并肩而坐,用胳膊肘捅她,“哎,那你觉得,这两句怎么样?”
谢焕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刚才吓坏了?”
“没有,”她赶紧矢口否认,“只是觉得这幅字......很像你。”
萧昱闻言来了兴趣,“像我?一副字而已,哪里像我?”
他这样和刚才全然不同,简直比她还像个小孩儿。
谢焕兀自低头一笑,把素盏空杯塞进他深阔的掌心里,掉了个身趺坐在胡床上拄腮,自在起来,“又靡丽又肃杀,交织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大概是这样。”
抽下她头上一只金簇小蜻蜓,在指尖把玩着,萧昱含混嗯了一声,挑眉,“偷听就那么好玩儿?”
“好玩儿!”谢焕一本正经,“就是没想到,料儿能这么大!”俩手比划了一下有多“大”。
萧昱被她逗笑了,“那,你可真是好运气!”
两人正说着话,帘栊外传来脚步声。
还没等谢焕张口,就见白箸和白喙两个人一左一右,拎一张宣纸般,把反剪绑着口被塞住的叶辞扔到了小杌子上。
谢焕火烧眉毛一样蹦起来,“姓萧的,你这是干什么?!”
“别这么大火气,”萧昱笑的相当开心,“这小子身手是真不错!刚才他要不是躲在竹林还一直盯着房梁这边儿,白箸和白喙也未必能抓得住他。”说着,起身走过去拍拍叶辞的脸,“其实你真该听她的一走了之。”
叶辞怒目而视,扭着身子挣扎,嘴里呜呜有声地抗议。
萧昱扯掉了他嘴里的布团儿。
叶辞冷哼一声,“我听她的,你抓不到我,拿捏不了她,那她不是死定了?”
谢焕和萧昱俱是一愣。
饶有兴味,萧昱抱着手臂微弯下身,唇角上扬与他对视,“凭你我就能拿捏她了?你觉得......我会信?”青袍中的锋刀悄然滑落三指之间,他展开眉眼,刀刃如羽般划过叶辞的脸颊。
“别伤他!!”谢焕终于急了,从胡床上腾的一下跳下来。
叶辞也不惧,扫了眼谢焕,回他一个挑衅又得意的笑容。
萧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手腕发力,石榴刀向前飞去,闷响一声,书案上一刀厚厚的宣纸居然全部被贯穿!
谢焕自己也觉得太失态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们对长生阁,没那么忠心吧?”他站直身子,整理前襟交领。
语气很平稳,少了点温度——谢焕心里乱成一团麻,来回在脑中过着这句话分析。她怎么感觉,他好像生气了......
还是她的感觉出了问题,这气生的什么道理啊?
叶辞极恨被这样绑着,语气不善,“废话,我又不是杨贵妃!”
......
谢焕回到碧芳楼的时候,很惊诧地发现,宋挽正坐在铜镜前卸头钗。几日未见,总觉得她脸上多添了些飞扬神采,比初见时都要鲜活的多。
“招!你去哪儿了?”宋挽故意作色,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垂珠落英钗扔在案上。
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谢焕夷然笑了,“只许宋挽放火,不许咱们点灯啊。”
说着,走到红木案边,替她将绢灯掌的更亮些。
“我是什么样人?你一个良家女子,三更半夜出门,也不怕遇上歹人。”宋挽一双妙目微露嗔意地睇着她。娇娆妩媚,宛如一只风露海棠,“还穿的这么凉快!”
闻言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窘了。
刚才外面裹着的黑衣扔在了萧家。
“小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她搬出拿手好戏,低下身可怜巴巴地扯着她的衣袖,“我没乱走,就是去见了几个故友......”
知道她演技过人,是一等一的好手,宋挽无奈,“你自己拿捏分寸就好。过两日也许就要有人来接你了,我也卸下了责任不是?”注意到她发髻上的饰品,她眼波蓦地一顿,随即掩饰了过去。
谢焕收回手,也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过两日有人来接她?流砂?
她正思量着,宋挽用桃木梳子篦了篦乌绵如缎的长发,说道,“说起来,后天下午场儿雁沙山的霍将军就要来观舞了,我们厉兵秣马这么久,就等的是这一日。”
谢焕回过神,“啊?这么快!还要我做什么吗?”
“枕戈待旦。不过你要是喜欢,等这一舞跳完,就还扮作我的丫鬟作陪也行。”
怀着心事,谢焕作出了一脸喜色。
“你啊,”宋挽笑着用食指点点她的眉心,“要我说,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什么都好奇。天也不早了,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也要歇了。”
谢焕应下,转过身去迈过敦实木槛,笑意尽散,眉宇清明,略挑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其实世间所有的关系,就是守恒的各取所需。无论是什么霍将军和宋挽,还是她和碧芳楼。这是金科玉律,谁也改变不了。
……
盥洗毕,卸下战甲般一身的绮丽锦绣,宋挽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在雀鸟飞花铜镜前,指尖挑了一点琼脂,手法娴熟地点在面上抹匀推开。
帘栊响动,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鬟握着张素帕,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宋挽停下动作,内心里已经是十分不耐,“夜色深了,萧公子又有何事?”
小丫鬟也不说话,只将素帕包着的东西放在她面前。
宋挽拨开了帕子,定睛一看,神色大震!
小丫鬟见状满意微笑,低着头倒退两步,也转过身悄悄离去了。
帕里包着的,是一只金簇小蜻蜓头饰。
怪不得刚才她看谢焕的双环发髻上,只插了一只,原来另一只在这儿等着!
宋挽明白萧昱的意思——谢焕和他的交情颇深,无论她今后如何动作,也不能拿她打主意。发狠力地拢它在手,镂金翅深深扎在她的掌心。
当年她的父亲陈郡太守宋清左在朝为官,得罪了很多势力小人,被贬归乡后日子过的十分艰难,父亲也在贫病中抑郁而终。颠沛流离,她本以为救自己出火坑的是他,如果不是高思元,也许她终她一生都不会知道,那只在背后把她推入碧芳楼的无形的手,不是上苍,不是命运,也正是他萧三公子。
宋挽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突然有一种深深的乏力感。
对望着面前细描秀刻的一对金鹧鸪,镜里镜外,好像是个天大的笑话。抿一口妆镜前半凉了的雪顶含翠,一时间,唯有屋中烧的炭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