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寂风高夜,盱眙城六十四坊万籁俱静。
屋脊片瓦尚有残雪,被当空一轮明月照耀出细碎的闪亮,瓦色颇蓝,月华满中天,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踏遍了这一片粼粼然的海洋。
轻将瓦片抽出一道缝隙,室内灯光瞬间照亮了房上二人对视的面庞,里面人的交谈也清晰入耳。
“宋挽那边做的如何了?”
“公子,小挽姐姐好像失手了,又好像......”
“这叫什么话?失没失手还能模棱两可?”萧昱撂下笔帖,似笑非笑。
白箸挠挠头,“这......好像是那姓高的设了个套,小挽姐姐就跳进去了。虽然不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不过,咱们的许多后招也都靠着人家成了事......”
萧昱横着手中的小窄刀裁开笺纸,“想要扳倒萧家,光凭宋挽还差着一截呢。”这话客气,其实何止是一截?
扳倒萧家!
梁上二位君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爷,你说那姓高的他是怎么想的?”
轻哼一声,萧昱转过身正色,“宋挽忠心不假。只是高思元此人不愿与浊泥为伍,刻意被‘贬’到盱眙,不是为了姓萧的表里如何,他是来见他这位旧相识的。他这样舍了一身的道行来牺牲,再忠心能怎么样呢。”
很少听他说这样一番长论的丧气话,白箸有点傻眼,“那......能怎么样啊?”
梁上二位君子同时翻了个白眼。
白箸自己恍然大悟,赶紧吹吹拍拍的着补,“壮士断腕再怎么厉害,这网还是握在咱爷们儿手里的嘛!”
萧昱虽知他奉承,到底略觉得宽慰,笑瞥一眼,将月牙桌上的半个石榴抛到白箸怀里,“冲着宋挽,高思元才愿意帮我们。以情谋事,也算是得手了吧。”
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唯有烛台上的的鱼膏蜡哔剥轻响几下。黑影之一将头上面纱扯松些,冲对面勾勾手指,小个的会意,马上摊开手掌递了过去。
写写画画四个字——无甚趣味。
小个的相当无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尊佛祖请了出来,还要负责安抚。他摇摇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指指瓦片缝隙示意对方继续听。
对方脸上满是“给你面子”的无奈色,把耳朵向下贴了贴。
“......爷说的对,单有小挽姐姐这些,还不足以让陛下相信萧家谋反。何况还要保证爷能全身而退,这全都要靠司公子上下运作......”
萧昱冷然打断他,“如晦不能动。这个时候反而会引起陛下警觉。”
白箸撇撇嘴,“那就让您宝贝疙瘩旁敲侧击行不行?”
萧昱心道这话是没错,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梁上的小个儿扯下面纱,咧嘴露牙一笑,正是叶辞。
见谢焕懒得理他,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没过一会儿,他自个眼睛突然睁的老大,一边用手指急促点着里面,一边冲谢焕做口型——快!重头戏!重头戏来了!
两人同时附耳过去。
说话却换成了白喙,“三爷,那沈持衡之前明明已经相信了地图一说,突然又开始怀疑了。不过,退一万步讲找到了也无妨。他有了春水剑和纪秋就自以为是,是怎么也不会明白其中关窍的。”
谢焕神色微凛,心念百转。
这样说来当年李百乔那件事,果然是长生阁有意安排,引她抱着春水剑投网的了。只是这白喙口中的纪秋是何人?关窍又是什么意思?
叶辞满意一笑,抓过她的手掌比比划划。
——萧与沈非善类舍春水早抽身。
三四十二,很好断句。
冬日夜中颇冷,虽然叶辞和谢焕都是习武之人,但在这房梁之上与屋脊鸱吻亲热了半日,双手早就冻得通红,意思能传达过去,叶辞也乐得惜字如金。
谢焕点头又摇头,意思是我知道,但这事没那么容易。
入局容易破阵难。
何况她现在尚无一双察见渊中鱼的慧眼,迷雾重重,这两人各打各的算盘,怎么会让她轻易就撤饵而去了呢?
叶辞察言观色的本事过硬,心里头更是怒其不争,嘶就倒抽了一口寒气以示不满!
顿时,两个人都感觉到身下室内的动静变了,陷入了短暂的极其诡异的沉默。紧接着就是蹭蹭的步踏之声!
电光石火之间,谢焕下意识低斥一声“别拖累我,你先走!”,然后双手下撑翻身反脚,一下子就把叶辞从梁上踢了下去。待到站稳身子,她全身上下绷的紧紧地,却意外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四面楚歌。
下面很安静,没听见叶辞的惊呼声,她稍稍安下心来。
怎么还没人?谢焕环顾四周,内心的不安开始放大。心说我也先别管那么多了,只要躲进竹林里就容易了!
打定主意,她抽回一只脚,慢慢向后倒退,再退一步,果断转身.....
“谢焕姑娘。”
她悚然回头!
萧昱用左手随意整了整散扬的乌发,微微笑着,如同夜逢故友,他本就生的眉目秾华,如此一来便中和掉了他五官轮廓的凌厉气韵。只是她背心一点冰凉,不用猜也知道,正是他平日惯用的短刀。
它很锋利,和他的下颌线极相似。
谢焕的脑海飞速地思索着。
想起有趣的事,她也笑了,索性全转过身坦然相对,温然搭住他的手腕骨,使了个巧力将刀尖送偏一些,“萧公子,好像我们和房梁上这个地方特别有缘啊!”
见他神色仍然冷着,谢焕笑意昭然,“北风彻骨,不知我还有没有口福,喝一口青梅酒啊?”
无言。
唯有袍带在风中猎猎振响。
她只觉得自己冷汗全都下来了。
这人和自己虽有几次照面儿,但绝对称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易地而处,如果她是萧昱,绝对会除她而后快,但多半不会亲自动手。
——所以,这是不是说,她今夜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你觉得这么说有用?”萧昱的声音轻凛而微哑。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折勾手指,将刀尖冲着自己的方向收了回来,彰显着自己的言不由衷。
见他这样,谢焕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故作轻松,“白箸白喙呢?怎么,我小小一宵小,还要劳你萧三公子的大驾?”
“你希望我让他们俩替我来?”萧昱淡淡斜了她一眼。小小一宵小,她倒是能满嘴跑骆驼。
“他俩不来也对,”谢焕捋了下碎发,偏过看他,星眸流光,“我是关窍嘛对不对。”
倒挂在檐下的白箸和白喙差点没栽下去!
萧昱倏然转脸看向她,眉宇间笼罩着寒光,瑰玉一样的面容显露出了玉璋的锋芒。
他这副杀气四横的样子鲜露人前。这眼神,让人浑身冰冷只觉得竟如坠冰雪深渊一般。但仔细看时,又蓦然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说,你是勇敢的愚蠢呢,还是聪明的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