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在高府小住了几日,其实无论是宋挽,还是高思元,心里都很清楚。两个人虽然表面上平静如一潭死水,实际上各怀心思暗潮汹涌。
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
虽说行动不受限制,但也许是习惯使然,宋挽总想为萧昱发现点儿什么。
高府里外松内紧,不过宋挽花样也不少。猫狗飞鸟,风筝花灯,侍女小孩儿,甚至是食盒里的纸条馅包子,总有一款能让她和萧家联系上。
“在想什么?”高思元拈着炉钎,来回拨弄灰烬里闷着的栗子,眼光却分了一部分在她身上。
宋挽故作惊讶,“呀”了一声,“你还给栗子壳都开了口?”
“是啊,”高思元笑笑,纵容她的转移话题,“倒也不全是为你刚做的指甲,栗子如果不划开,咱们府里那可就要提前放鞭炮了。”
“你们读书人可真厉害,”宋挽被那句咱们弄的有点不自在,把栗子壳剥的啪啪响,“不光会堆雪人儿,还会闷栗子!”
高思元抬起头,似笑非笑。
怔忡一瞬,她心里简直叫悔不迭——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刚才为了验证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让他堆了一石桌子巴掌高的小雪人,全都是碧芳楼的姑娘们。现在弄栗子吃,其实也是一开始他要烤手闹出来的。
高思元咳了一声,“别!我可不敢连累别的读书人。会给你雪中堆人儿,火中取栗的,也就我高某一个了。”
宋挽微愣,火中取栗?
“你这几日不在碧芳楼,山中无老虎,不怕猴子称大王吗?”高思元若有若无地抿起淡笑,翻出几个栗子轻戳,故意把“无老虎”弄的听起来像“母老虎”。
宋挽抽抽嘴角,深刻怀疑这人的心智停在了他第一次被称为神童的那年,“……没事,以前出过更久的门。再说......”
“嗯?”剩下最后两个栗子,高思元将大的那个递给她。
宋挽捏着栗子,对着匕首划开炙火烤过的裂口,“雁沙山的霍将军受诏归朝,途径咱们这里,我筹谋了许多日,如果我一曲《秦风》能入了他们的眼,碧芳楼才有重新独占鳌头的希望。”
他咀嚼着甘香,饶有兴味,“独占鳌头?”
宋挽用细银簪子搔搔头,难得有些赧然,为展露自己的野心不好意思。
作为一颗棋子,利用价值越大,她和萧昱的交集才越大,她站的位置越高,在萧昱的心中停留的时间就越久。
野心嘛,他高通判就没有?
没想到高思元突然冒出来一句,“独占鳌头好啊,当将军,当榜首嘛!我年轻的时候心气儿也足,烧尾宴吃鲈鱼,大家都列坐围着,单给你分那最肥最美的那一条,搁谁谁不痛快?”
听他说起好汉当年得意事,宋挽毫不反感,只觉得可爱的让她忍不住莞尔。
……
碧芳楼内,李百乔在罗汉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呼哧带喘的半天没换过气儿来。谢焕和叶辞笑着互相对视了一眼,优哉游哉地喝茶吃点心。
“我说,”李百乔咽了口唾沫把气息稳匀了些,“你这是鼓啊还是千斤闸呀?这怎么都这么沉?”
“我上哪儿知道,你家美人儿宋挽的手笔。”谢焕一推二六五。
一听“宋挽”这名字,李百乔更别扭了,“好嘛,别人逛青楼,是来找美人寻乐子的,我,嘿嘿,给你搬大鼓!”
叶辞心中暗笑,面上凉凉的,“寻乐子?你把人家美人儿都得罪遍了吧?”
李百乔不吭声了,他其实就是好奇宋挽长什么样,只是来的不巧,这两天宋挽对外称抱病,万万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种地方撞上谢焕。
深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道理,叶辞乘胜追击,轻哼一声阴阳怪气,“习武之人!”
这就不能忍了,李百乔鲤鱼打挺从罗汉床上蹦起来,一个飞扫,击向叶辞坐着的凳腿。谁料叶辞反应更快,几个纵跃就着他刚才躺的地方倒下,翘着小腿相当得意。
李百乔见状苦笑,冲着谢焕摇头,“这小子,腿比嘴差不了多少。”
谢焕含笑,换了一杯浓茶递给他,“辛苦你了,这几面大鼓确实是很沉,否则我也不会找你来帮忙嘛。”
李百乔瞟她一眼,“嘴还挺甜,跟谁学的?”
她尚未来得及回他,叶辞实在是受不了李百乔挤兑她,干脆把话岔开,“燕殊,你怎么突然对碧芳楼的事儿这么上心啊?”
她眉眼一弯,“没什么,就是好玩呗。”
李百乔和叶辞同时冷哼一声。
难得见他们同声气,谢焕有点汗颜,这两人对她也是知之甚深,这说辞他们肯定不信。
“宋挽对我很好,而且碧芳楼这种地方,就是个消息海,它越有体面,有体面的人才会来的越来越多。不是吗?”
叶辞点头,这倒也是。
“为了迎接人家霍将军,就在大行军鼓上跳剑舞,可苦了我了!你说这宋挽,怎么想的!”李百乔揉捏着肩膀嗳哟哟叫个不停,“自古美人幺蛾子多。我也不是没见过行军大鼓,她这怎么像是实心儿的!”
谢焕不以为意,“少装蒜,你这是将功赎罪。”
……
天色向晚,金乌西坠。室内弥漫着沉淀书墨味,混杂着菊花酒的香气。
宋挽放轻动作,将高思元缓缓放在书架旁的小硬榻上,又为他盖上薄被。心内五味杂陈,只觉得又是惆怅又是自得,几种复杂的情绪来回翻涌着。
风月场上浸淫,别的不会,怎么让人把酒喝下去,她敢称是手段一流的。对付武将有武将的办法,对付文官有文官的路子。高思元虽聪明,终究还是个读书人。
宋挽凝神想了片刻,她住在高府这些日子,府里的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是做客的远亲小姐。
高思元虽年过三旬,但也称得上是丰神如玉。难得对一个女子这样照顾,那些下人便把她当做未来的当家主母,哪里敢对她不客气,限制她的行踪?就连高府祭祖的独室她都去得。
只是这间书房,她几次三番试探着要来参观,都被他绕开了话题。
机不可失!轻移莲步,宋挽细细查看。
这里面的藏书和萧昱的广博不同,倒是有很大的趋向性。多是一些草法字帖,石碑临拓,再就是一些诗集赋集。虞世南,王维,孙过庭,陶渊明......
书案两侧各挂了字——退隐身以灭迹,进出世而取容。
宋挽没心思揣度,掀起字轴看看背后是否有暗室的机关。
雪白的墙壁,空空如也。
叹了口气,她心说也是,这么俗套的地方,怎么是高思元的风格?
百无聊赖,宋挽把眼光停在了桌案上。平展洁净的澄心堂纸,码放整齐的松烟墨,白釉黑花镇纸成对搁在旁边儿,纸角微卷处,用一块古朴大气的砚台压住。
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宋挽十分沮丧,随手撩开了兰竹青石墨盒。
眼光无意间飞过去,突然发现这墨盒中十分不对劲!
里面很干净,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暗槽。暗槽的形状她看着很是眼熟,好像是......
心念甫动,她倏然起身,三步两步绕过书架走到小硬榻前蹲下,摸了摸高思元微热的脸颊,玉指伸向他的颈项,解开乌绳,取下一块白玉坠件。
和那墨盒中的暗槽一对,竟然严丝合缝!
于此之时,刚才她翻过的字挂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的暗室。宋挽心中大喜,将玉佩揣入怀中,提着裙裾向暗室内走去。
身后的门又悄无声息的合上。
小硬榻上的高思元突然睁开了眼睛,勾起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