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最近有点烦。
她碧芳楼从来开的都不是垄断买卖,尤其是最近一些日子,有几家不显山露水的,突然变得头角峥嵘起来。那些显贵公子哥巴不上她的绣床,自然更愿意转向那些温柔年轻不拿乔的姑娘。
总让人感觉这背后有股若隐若无的势力在支撑。
这要是放在以前,她宋挽也不是没有办法打压。可是,那天的事儿,虽然已经过了三四天......
......
她把他轻轻放在床榻之上,正准备抽身离去。却被他一把给拽了回去。带着微醺酒气的唇齿扑上宋挽的眉目——顿时她只觉得脑内一片空白!
心跳怦怦然如擂鼓。
真没出息!
宋挽暗骂了自己一句,用两手撑着就要起身。
以前她对着那些征战沙场的小将军,不也是照样谈笑自若吗?这样的她,这样连一个文人桎梏都挣脱不开的她,还是那个红裙妒煞石榴花的宋挽吗?鬼才肯信!
“......盼盼,”高思元扯开深襕交领,然后用双臂圈着她,耳语般呢喃,“我与你父亲是忘年交......”
他的胸膛看似清削,实则朗阔宽厚,整个人伏在上面,宋挽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软的像一潭春水一样。
“......你是陈郡太守宋清左的女儿......”星眸微开,半醉半笑。
宋挽呆住。
高思元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他眼底生风,随时可以吹散她刻意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迷雾。他心若明镜,只消一照就能让她褪下华裳现出原形。
越靠近,这感觉就越强烈。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他甚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关于她的过去,就算对是萧昱,她也未曾提过一句。陈郡太守宋清左的女儿,那是一个天真无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儿,姣好的容貌,堪比咏絮的诗才,一切都是那样的得天独厚,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宋盼盼。
她最后的,唯一用来遮蔽面容的琵琶,就在这片言只语中被他轻易抽去。
“你四岁的时候......我就见过你,那时,你还只有这么......这么高,”他那执笔研磨的手向下伸去,比了比自己大腿上的一个位置,“清左大人一生无子嗣,老来得女,为你起名为‘挽’,就是把你当做最后的希望,为他送终之意......”
宋挽愣了。
小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为她起了这么一个草率且男子气十足的名字。多么希望自己的名字是“宋婉”啊!挽断罗衣留不住,她总觉得是父亲恨她生为女儿身,于是赐予她这样一个预言般悲凉的写照。
高思元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殷唇顺着她的嘴角划至耳廓,“你们家......有一株老桐树对不对?及冠那年,我刚中了状元,你父亲和我坐在树下饮酒,他指着说......‘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你当时接了一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那时你才四岁啊……不仅是我,连清左大人也被你的天赋折服……”
宋挽的泪水大颗大颗流淌下来,洇湿了粟玉芯枕上的苏绣。
她四岁。
他二十。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初见。
她自以为是自导自演,殊不知对方一见钟情难忘经年。
.......
门上传来有气无力的敲击声。
宋挽抹抹脸,检点好情绪,把手里揉搓成团的帕子随意往竹织笼上一扔,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给开了门。
谢焕虚脱一样挪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她的檀木拔步床上,“我最近有点烦。”
一口气哽住,宋挽扯着她的腰带就给她扔进了黄杨椅,“你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该烦的是我好不好?一身臭汗味儿,真不像个姑娘家。”
“这位小姐,做人是要讲良心的……”捡起桌上的冰裂纹斗笠茶杯,谢焕也不讲究什么明前雨后,眼看着就要往嘴里灌,“你们这儿这些姑娘啊,简直比阎王殿的小鬼都难缠。”
“哎!”宋挽炸了毛一样蹦起来。
谢焕回头,“怎么了?我就是头驴,一口茶总喝的吧?”
“没什么,那杯子太小,你要解渴,我给你再找个大的。”宋挽勾手趿了趿绣鞋,移着慵懒的步子,把她手里的杯子换掉。
——那斗笠杯,是他那天用过的。背过身装作放杯子,微红的脸颊上泛起微笑。
……
转眼将要入冬了,李百乔自作主张给自己定了个“冬歇期”,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大事要劳动他老人家,沈持衡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整天不是泡在他发现的那个藏书阁里,就是命人勘测构画盱眙城的河道地形。
一向奉行无风要起三尺浪,李百乔的小心眼儿就开始活络起来了。
只是最近受人追捧几个姑娘,都是沈持衡手底下提携起来的人。
别说是去下手了,就算光打个照面儿,人家姑娘把你拉进香闺,两扇小门一合,雕花窗户一锁,搞机密工作一样问你是不是上线有指示,也着实扫兴了点。
何况他也不想让沈持衡知道。
碧芳楼里,一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所有客人的注视下,哭哭啼啼地跑上楼梯,不多时,哭哭啼啼又集体跑下楼来,甚是壮观。
“别哭,都先别哭!出什么事儿了?一个一个说!”只留了三个在房里,宋挽揉揉眉心,还是觉得闹的很。
姑娘甲:“挽姐姐,刚才来了个奇奇怪怪的人!穿的像旁边儿那家的姑娘!”
姑娘乙:“对对对!那大团花闪的人眼睛疼!出手倒是挺阔绰,我们姐妹儿一个个轮番进去伺候,他就是死活不满意!”
姑娘丙:“挑鼻子挑眼就算了吧,还砸东西!用把破刀把屋里的东西砸个稀碎!挽姐姐,他说我眼小嘴大鼻梁蹋,还打人!你看看我这身上!”
“你这算什么,你看看我!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我看,明摆着就是来砸场子的!现在就连那些护院的都没人敢过去了......”
三个姑娘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哭起来。
“这还了得!”宋挽一拍茶案,“敢在我碧芳楼闹事,你们等着,我这就去!”
姑娘乙看事情很明白,“挽姐姐,这人没准儿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要是去见他,岂不是白白恶心了自己,遂了他的心愿?”说着,眼神就朝默不作声的谢焕身上望去。
宋挽意会,眸光也跟了过去,带着询问征求的意思。
谢焕是何等眼色,略一颔首,意思是吃人嘴短,她愿意偶尔当当龟公打手,体现一下价值,“挽挽,咱们现在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他这样嚣张,万一报了官闹出去不好看。”
宋挽捡起地上姑娘们练舞用的木剑,扔给她,“当我傻呀?赶不赶人不重要,务必要把这个人的身份弄清楚。咱们还是那句话,且将冷眼观螃蟹。”
谢焕双手扶剑,“得令!”
有姑娘甲给带路,她踩着一路的金钿碎珠,不消片刻,就站在了闹事者的门前。仔细琢磨了一下,她还是觉得,这种事儿先发制人可能会比较有气势。
抬起右脚,咣——!!
以结实著称的大红酸枝木门应声倒地。里面歪坐着的人闻声转头,站在门槛上硬充大个儿的谢焕怒视过去。
四目相对,两脸茫然。
“——李百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