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认识,这人长着一张萧昱的脸。说也不认识,这个“萧昱”,和往日留给他的印象大相径庭。一样的眉眼风流,却陡然平添几分长马金刀的气势,凌然迫人。
谢焕这两天见沈持衡玩的花样多,第一反应竟想上去撕掉他的脸。
萧昱笑的宛如初见,拈着瓶口摇晃果酒渣,“巧啊,谢姑娘。”见她难得如此无措,越发笑的得意,拍拍身侧,“坐。”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她自认没上天的本事,不过动于房梁之上也是一样,遂依言坐下,静观敌变。
“上次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萧昱冷不丁甩了一句,以奇致胜,无究如天地不竭如江河,一句话扔出来,任谁都得破功。
一个趔趄差点没从房檐上掉下去,“谢焕,你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姓谢,不然上次就叫你谢焕姑娘了。”萧昱理直气壮。
“那你现在知道了。”她轻牵起嘴角。
萧昱另择了一瓶,拔开酒塞,“知道了,所以有点失望。”
“嗯?”他实在是个很会撩话的人,开天辟地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她被勾起了兴趣,“说起来,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奇怪呢。”
“我母亲名讳,所以不从肃字。”
显然不想多谈,萧昱一笔带过,又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看,谢主凋零,焕主生发。这两个字都不好。就好比一朵花,绽放和凋谢,要么使人担忧盛极转衰,要么使人悲叹镜花水月一场。你偏偏两个字,两头都占全了。”
谢焕哽了一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照这么说,你的不也是一样?萧是萧条,昱是日光照耀,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尤觉得忿忿,小声嘀咕,“我还有个好听的小字,叫燕殊……”
萧昱支肘托腮,侧过脸,眸中笑意陡生,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碎花小布包,连着一瓶青梅酒一并递给她,“扯平!公允起见,你要不要也问点儿什么?”
“我的问题可多了。”谢焕颦起烟眉,“我不喝酒。”
“不喝握着,”萧昱借着微醺,强行将两样东西塞进她怀里,“青梅煮酒,适宜坦诚相见。我跟叶绯可不一样,你问什么,只要我能讲,就都告诉你。”
谢焕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开花布包,才发现,里面是用棉纸和糯米纸两层包裹住的姜汁饼。酒瓶肚握在掌心,竟然还是热的。
“你是装病?”略无推让客气,这是她最想知道的。
“十三岁之前不是。”
“示弱的办法有很多,装病是最落俗套的那种。”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讶她在他面前的肆意。
“我也这么想来着,”萧昱连头也不转,翻手伸臂和她撞了个杯,又凑到嘴边轻酌,眼神润而明亮,“那你教教我,飞鹰走马好呢?还是眠花宿柳好啊?”
......换个问题,“那你怎么在这儿?”
“重头戏唱完了,趁他们照顾萧知礼,我就溜出来了。”话至此处,他突然挪挪身子,倾身过来,手指着前堂的方向,那里已经是沸反盈天。
清冽的青梅香,和淡淡的醇酒气,热辣辣地扑在她耳际。
“怎样,我这一出,比之叶绯如何?”
谢焕只觉得这人心机深不可测,下意识地偏开脸躲了躲,“......甚好甚好,环环相扣,高潮迭起。对了,我猜那园子里的藏书阁,也是你的吧?”
萧昱不以为忤,支起身子,“嗯。一点小爱好。”
谢焕咧嘴笑了,学着他的样子晃晃酒瓶,“那你的爱好,也包括这个咯。”
“不算。其实我喜欢喝大红袍。”萧昱指了下姜汁饼,“你怎么不吃?”
“......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题可真够多的,行吧,你说。”
“我知道你这么多事,这玩意儿不是你拿来灭口的吧?”
他还没说什么,莲花瓦当下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喂!姓谢的!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家公子怕你一个女孩子畏冷,让你取暖用的!”
拣了一块姜饼,萧昱顺着声音的方向扔打过去,“去!谁让你偷听的!”
难得有点尴尬,他挠挠下巴,“他叫白箸,平时就这样,没规矩。”
谢焕觉得有趣儿,咔嚓咬了一口姜汁饼,用臼齿磨得吱吱嘎嘎。虽然不算虔心敬佛,但从来不曾饮酒,不知道自己酒量酒品如何,她也不敢乱喝。
这饼热辣辣的,像极了他的鼻息。
“有的时候,都不知道我俩谁才是主子,”萧昱自己也乐了,“就好比,中元节那天吧,我说我不信这些,你们爱放莲花灯,我也不拦着。嗳,非要捎上我的。”
“你什么也没写吧?”
哈哈大笑,萧昱晃晃酒瓶,用手指点她,“知我者,玄德也!”
“......后来被发现了,也不嫌麻烦,非得折回来,让我填上。”
“我就写,特别冠冕堂皇的话——愿海晏河清,愿天下太平。其实天下太不太平,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焕倏然转头。
“他们跟我时间久了,知我甚深,就嚷,‘公子心不诚!’,我没办法,就续上......”
“愿得一心人,愿不负卿卿——你有卿卿?”
“不是,为了押韵……等等,你怎么知道?!”萧昱睁着眼睛,难得诧异。
谢焕苦笑,“想必是我们有缘。你的莲灯,被我捡到过。”
“前两句大家国,后两句小儿女,都不是我,不说也罢。”
月行中天,谢焕心里还惦记着沈持衡,于是说了点不痛不痒的,恋恋然向他话别。
萧昱只是说“好”,便望着她的背影轻灵如燕,步履翩跹踏出一片皎然月辉之色,他将瓶中酒都饮尽,挑起眉毛自言自语地笑了,“燕殊,谢燕殊……”
……
走在路上,谢焕脚步轻快了许多。咬着姜汁饼,寒夜秋风瑟瑟,她竟吃的整个人都暖暖的,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嘴角早已悄悄扬起。
笑着笑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她是什么人?投身长生阁和沈持衡的谢家弃女。这个是个心思城府样样齐全的,难道就因为他今日计谋得逞,得意忘形了?
当然不会。
谢焕用力地磨着姜汁饼,吱嘎吱嘎,否决了这个念头。
他这样有问必答,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把她当做值得防备敬重的对手,他随时都可以杀了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她是春水剑的主人,有朝一日,或许会倒戈于他,为他所用。
最重要的是,一旦知晓了秘密,就要陷入险象环生的泥淖。
——这人,是个气死风的美人灯。
——算路深远,城府颇深,是个两手伸进红尘中打捞的人。
把她当做暗线,笼络收心,也说不定。
寿宴正堂已在视线内的不远处,谢焕默默把剩下的姜饼扔进了茂茂草丛里。整理好情绪,刚欲提起襦裙快步,心有杂念,不防身后一个黑影慢慢靠近。
砰——!!
木棍砸在后颈窝上,她伸手捂了一下,只觉得头晕目眩,瞬间就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