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手的人并没有打算弄死她,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就渐渐恢复了神智。手脚全无束缚,嘴里也没塞上奇怪的东西。她四周摸了摸,麻布兜袋隐隐几个洞眼,还透出些许光亮,大概是怕她憋死在里面。
小太平车的厚木轮沉实实地压出两道辘辘轮音,赶车夫双手陡然发力收缰“吁——”了一声,满车上麻袋装的不明物体滚压在她身上。
“什么人?!”一道威严的年轻男子声音。
赶车夫嘿嘿然笑声狎昵,“这位小哥儿,咱是城南口子赵老二的兄弟!我兄弟病了,今儿让咱来给萧家老爷拉上一车两车,可谁知道小厨房的几个头头儿,脾气也忒大!连说什么‘用不上用不上!没地儿搁!’,就把咱给撵出来了,小哥儿,行个方便让咱出府吧?”
饶是谢焕心神再稳,赶车夫一张嘴,刚才那股戒备应敌的心气儿就全卸下来了。毕竟这人她太熟悉了,别说磨粗了嗓子,就是化成灰了她也认得。
守门值夜的府卫将信将疑,“车上都是些什么东西?赶着要交班儿了,说不明白不能放你出去!”
五短身材的“汉子”相当懂门道,赶着迎上去轻车熟路地打点几位,嘴里打着掩护,“红苕,芋头子......嗐,几位爷,就是这么些玩意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府卫护甲啪嗒啪嗒地轻响。
谢焕没料到他们还要过来,她趁脚步声尚远,尽力将上半个身子使劲儿往下扎,恨不得自己是只“穿红苕甲”。
府卫隔着糙布麻袋用手摸了摸,确实都是些或扁或圆的东西。冲那边一点头,随意用手中的窄刀柄往太平车里敲敲打打,“看不出来啊,你个老小子还挺上道!告诉你啊,车里最好别藏什么东西,咱们萧府的小门,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好死不死,一下就击在了谢焕的脚腕骨上,痛的她差点没惊呼出声!
他赶紧点头哈腰,跟着赔笑,“哎,是是!小人不敢编瞎话!”
“哎我说你这人,看着身板挺爷们儿,怎么说话还娘里娘气的?”
“这......”吞吞吐吐地挠挠头,明眼人看出来他是臊了,“小哥你有所不知,小人家里穷啊!几年前征兵征税,养不起那么多孩子,小人就自己偷摸把那玩意儿给切了,寻思,要是能去宫里混口饭吃,我这......”
府门里外站着的几个顿时哈哈大笑!
尤其是刚才又摸又敲的府卫小哥,上来拍拍他肩膀,“你这老小子活的挺不容易,还算懂事,我们哥几个睁眼闭眼儿,赶紧拉着你那小破车滚蛋吧!”
“哎!”车夫乐颠颠的坐回车上,扬起小鞭子一抽,两只骡子八条腿跑起来。
辘辘的声音隐没在夜色长风里。
四下静谧,估计是没什么人了,谢焕实在是忍笑忍得辛苦,“你是不是该放我出来啊?这位流砂公公?”
流砂清了清嗓子,恢复本来声音,“到地方再说,你先跟芋头们相依为命吧啊。小心我再给你来一棍子。”
“你倒先发制人了,这话该我问你,刚才你打我干嘛?”
“哼,就我那些你看不上的胖鸽子,都知道沈持衡这个人不简单,”流砂把车拉的七扭八歪吱嘎嘎响,车里的麻袋纷纷给她一顿胖揍,“你以为你救了那什么‘人刀’李百乔一命,没准儿,就是人家安排好等你自投罗网的呢!”
谢焕不吭声了,她何尝不曾怀疑过?不相信感情,不相信缘数,她和予光城里那些少不更事的贵小姐们截然不同。因为她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旦太顺利,到最后总会出现问题。
人不会有那么好运气的,这是她赖以为傲的自卑心。
“我……先找个稳妥地方把你扔下,然后去皇城予光找你哥。”流砂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狠了,不尴不尬地黏上一句。
“对了,那你是怎么混进萧家的?”谢焕闷声闷气。
“你刚才不都听见了吗?”
“......那这太容易了吧?!没伺候皇上都这么厉害?你当我傻呀。”
“那你以为!”流砂啃着个熟芋头,“哦对了,那个跟你说话的萧三公子帮了点儿小忙。至于他为什么帮我嘛,反正他手底下人说,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很乐意给长生阁添堵——我觉得很有道理啊。”
“我的春水剑还在他们那儿......”
流砂大言不惭,“我知道。就是要留在他们那儿,看沈持衡到底用它做什么,好摸清他们的底。实在不行,等你到了谢家,再找人给你捞出来。”
“其实是你忘了,对吧?”
流砂一哽,“少废话!到地方了!”拍拍装着她的麻袋,又马上反应过来她这样也走不了。干脆拽着往肩膀上一扛,连吁带喘地上了楼。
谢焕被窝着肚子扛上去,之前还在寿宴上吃了不少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流砂公公?能不能怜香惜玉啊?”
流砂以为她还在惦记着刚才敲她那回事,翻了个白眼,“我改行不行?今后以保护燕殊为荣,以击晕燕殊为耻!”
一听她称起小字,谢焕就没了脾气。
……
室静兰香,美人双十年华,斜坐着,莹白玉手翻弄着香薰竹织笼上的帕子。
一个过肩摔把她丢到罗汉床上,流砂拍拍身后美人的手,“挽挽,我不要你的银子,之前说好的事,那我走了,她就交给你了。”
美人含笑点点头,室内再次陷入静谧。
不多时,谢焕只觉得自己头上的束袋口被人轻轻扯开,大片大片的光亮倾泻下来,晃得她忍不住遮了遮双眼,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谢姑娘,”美人翘着嘴角,帮她把麻袋从头到脚扯下来,“这里是碧芳楼,我叫宋挽。你姐姐没回来的这段日子,要委屈你当我的侍女了。”
......青楼!宋挽!!!
谢焕感觉自己眼唇抽的厉害,怀疑自己少听了一个“怜”字,她其实应该叫“送挽联”才对。这流砂,怪不得一直不给她摘麻袋。
——还不如刚才直接敲死她算了。
……
刚刚在房檐顶上吹过了风,萧昱靠在方胜青纹迎枕上翻书,小瓷碗里盛着鲜肉蘑菇粥,搁在被子下凹的身侧,看到兴致起时,随手捞起来舀一口放进嘴里。
“爷?”
连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白箸,你是不是想说,人已经到碧芳楼了?”
白箸苦哈哈的,“爷你别猜了!每次都这样,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哼的一笑,萧昱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宋挽做的不错。”
“那是,”白箸与有荣焉,“小挽姐姐风月场上打滚这么多年的人了,谅那道姑有几分聪明,骨子里终究还是个千金小姐,何况荒山里呆了这么多年。取信她还不容易?”
“我夸宋挽,你得意什么?”梭他一眼。
白箸顾左右而言他,“头儿,那谢焕怎么办,找机会做掉?”
萧昱合上书册,隔着室内颇长一段距离,准准打在闪身欲躲的白箸胸前。
“哦哟!”猿臂宽肩的黑衣人西子捧心状倒地。
“她不是说要跳什么剑舞吗?正好让谢焕教教她真正的剑势,这样跳出来,才有那个意思。还有,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尽量不要瞒着谢焕,她很聪明,戒心也重,我们温水煮蛙慢慢来,急功近利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现在春水也不在她手里了啊?”
萧昱用勺刮着碗边,把鲜肉蘑菇白粥吃了个干净,“名器属灵,春水剑认主人。更何况......”
“更何况?”白箸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儿。
“......更何况对这小姑娘说实话的人,真是少了点儿啊。”青衫公子若有所思,似是在自言自语,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肉粥吃到底也如同嚼蜡。
要想收络一个人的心,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予她所缺,补她所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