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春水剑丢给李百乔保管,谢焕凭借着刚才的记忆,从寿宴中抽身离开,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经过刚才那处曲折游廊。耳边没了他的聒噪,只觉得湖风濯面,洗涤一身与宴燥热。戏台搭建在湖边,管乐齐奏,隔着水音也能让人意外地舒服。
谢焕站在廊庑下,掌下把玩着朱红色的砥柱。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只消略踮踮脚,把视线望向对面,正赶上戏班子谢幕,换上方才的乐师,估计是要给满城权贵留足斗富斗宝,炫耀家底儿和诚意的时间。
前面走的是几个穿着戏服的人,后面一长串抬箱子的苦力。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园子东边儿去了。
谢焕不敢耽搁,赶紧轻点足尖勉力跟上。但毕竟绕了远路,她年纪也小,体力不济,虽跟着找到了戏班子的歇脚处,却压根儿不知道叶绯到底住在哪里。
这时,两个身着藕荷色罗裙,怀里抱着花檀琵琶的乐师,有说有笑走了过来。灯火昭然,她们眉心的飞鸟样花钿轮廓分明。
一时情急,谢焕也顾不得了,干脆钻进假山中空的洞里,细听二人交谈。
琵琶女甲不忿:“哎,你说,陈班主也太偏心了吧?”
琵琶女乙:“人家是腕儿,是角儿,跟咱们这种苦力可不一样......今天累死我了,坐这儿歇歇吧。”
琵琶女甲急了:“嗳呀,快点儿起来!你别靠在石头上,小心着凉了!一会儿回去晚了,被骂都是小事,就怕排不到好住处了。”
琵琶女乙不情不愿:“唉,走吧走吧,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和叶绯似的,住进萧家梧楼里啊?”
琵琶女甲的声音渐去渐远:“......你想的美,凤凰落架,那还是凤凰......”
从假山洞里钻出来,扑掉身上脏灰破土,找了个小丫鬟打问,果然,没走出百余步,她就看见了一座鹤立鸡群的小楼。高丽窗纸上还透着光,谢焕贴着墙根就绕到了前面。
一个茜草色罗纱衣的小侍女正抱着满怀瓶罐,急匆匆小跑过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谢焕掐准了功夫儿,就在同时提着裙角儿跑了出去,倒比那侍女还急,两人有心对无意,一下子就撞了个满怀。
茜草色小侍女怀中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方还没发作呢,谢焕倒先一跺脚,眼圈儿也红了,“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帮你捡起来......对不起!!......”手足无措,颤抖着蹲下身慌忙给收拾。
小侍女哭笑不得,“你,你别哭啊!我又没怪你啊!”见她手忙脚乱的,也跟着低下身打理起来,一边儿安慰着,眼光却不错珠地防备她的手脚。
谢焕含着泪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小姐姐,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呀?”
小侍女嘿嘿一乐,“唱大戏画脸用的呗!”
“这么多呀?”
“对呗,”小侍女一边规整东西,一边儿叹了口气,“现在这些市坊里写话本子的人啊,自己娶不到绝色的小姐,就一个劲儿的胡诌乱编,他们笔下动一动,我就要多抱一趟东西,我们小姐就要多施一层妆......”说到此处,小侍女眼神骨碌碌一转,瞄在谢焕身上。
罥烟眉,玉团脸,眉心一枚欲垂的熟果。一条乳花绛红襦裙,上身是烟绿对襟,五官未开,透着单纯。神情犹自紧张,鼻尖红红的,像她养过的小兔子。
小侍女稍微放下心来,状似无意地搭问,“你刚才......跑这么快干什么呀?”
谢焕搁下手,又要哭了,“我想找叶绯姐姐!”
“哦——”小侍女顿时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你个小女娃娃,难道,还会思美人不成?”
谢焕连连摇头,“我哥……我哥喜欢听叶绯姐姐唱戏!我哥还爱喝酒,今天要是见不到叶绯姐姐,他可能就又要打我啦......”说着,撩起烟绿色的袖子,上臂处,隐隐是鞭痕旧伤。
这是以前在松郁寺受的戒鞭,福至心灵,如今也算派上了用场。
“......后背上也有......”眼泪汪汪。
说这么半天,也就这一句是实话。
小侍女马上心疼了,义愤填膺地骂,“你哥真不是个东西!”
谢焕低头抽泣,摘下颈上的青金石,“我哥说,让我拿着这个,叶绯姐姐一定会见我的!”
两手抱着刚才的东西,茜草衣小侍女点点头承诺“你等着,我给你去说”,干脆伸长了脖子,任由谢焕将青金石套了上去。
两臂对揽,弯着腰用下巴扣住,她维持着相当奇怪的姿势跑上梧楼去了。
抹抹眼泪,谢焕暗笑。
一会儿见到叶绯,就故技重施,套她沦落于此的心理状态,套她和沈持衡的关系,八成还能将沈持衡执着于盱眙城的原因弄清楚。
顺便将小辞的消息带给她,就当回报。
事实证明,凡事情构想的太远,俗称想的美,多半都会失望的。
没过多久,刚才那个小侍女提着茜纱裙子一溜烟儿从台阶上跑下来,这叶大小姐也是一事不劳二主,又派她多跑一次回复她。
小侍女神色古怪,多少有点不高兴。
见到她,先把手里的青金石佩挂回谢焕颈上,意思是:没戏。
“我们小姐刚才问你长什么样,我说了,她就让我告诉你九个字。”
谢焕乖乖满足她吊人胃口的小癖好,“姐姐,哪九个字啊?”
小侍女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说!不认识!不知道!”短促有力,一气呵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像一团茜色的旋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见了踪影。
谢焕无语。
她的哭功什么时候这么吓人了?
不想说。不认识。不知道。咂着这九个字的滋味,忍不住扯出一个苦笑。果然是亲姐弟,揣度人心的本事都相当了得。仅凭一条刻有“乔”字的青金石佩,和侍女的几句话,就点破了她的心思。
套她沦落于此的心理状态。
——不想说。
套她和沈持衡的关系。
——不认识。
八成还能将沈持衡执着于盱眙城的原因弄清楚。
——不知道。
谢焕费了这么大一圈儿心思,还是吃了闭门羹,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心里想着事,顺着道路的延伸方向无意识地四处乱走。萧家园子东边,除了常年无人居住的宾客住处,就是萧三公子的幽篁里了。
怕自己越走越偏,她赶紧往寿宴正堂的方向返身。
“砰——!哗啦——!”
她本就心不在焉,这突然一声划破静谧夜色,实在是被这出“天上掉下个不明物”吓了一大跳。
空气中弥漫起青梅味儿的醇酒香气。定睛一看,面前居然是满地的碎瓷渣子。她抚了抚额角,后悔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这是谁家的酒鬼?!
刚在叶绯那里折了面子,人都说,佛祖也有三分气性儿,何况她这样的冷罗刹。谢焕闻着这酒气,脾气心火顿时也都上来了。蹭蹭蹭足下借力,一个翻身轻轻落在了檐瓦上。
站稳脚跟,仔细打量,她当时就懵了。
这酒鬼,她认识,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