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李百乔这个碎嘴所赐,短短片刻,谢焕就将这满堂宾客认识了个大概。
萧家家主萧知礼做一场寿辰,竟然请来了盱眙城一大半的高官显贵。可见权势欺人,富贵动心,他才是盱眙城真正的城主人。
箫管渐歇。堂上诸人纷纷起立,依次祝寿献礼。
“这位是上面调过来的高通判,他叫高思元......”
“......为了给萧知礼添堵来的......”
“他有个特出名的绰号叫‘笔架山’,好像是因为他为人耿直,一左一右的两个同僚都跪趴着不敢抬脸,就他,虽然也跪了,但人家直挺挺的死活不低头,先皇这人也挺有意思,当时就来了一句‘嘿!哪儿来这么一笔架山啊!’。”
“......听说是两袖清风,就好写个行草。”
“我去!怀素的《自叙帖》!!这高笔架真算是够意思了......嘿嘿嘿!你看你看!那边儿坐着的就是萧二,咱们几个说的那个萧肃怀,听说他好这口,这小子都快蹦起来了嘿......”
“别说那么多话,一会儿旁人注意到你,还带累我们,”她挑拣了一枚藤萝饼塞进李百乔嘴里,扑了扑手上的碎屑,“我去替你会会你中意的美人儿。”
沈持衡闻言,扫了她的背影一眼。回过头淡淡地冲司如晦微笑。
司如晦刚刚失态,虽被萧昱拉扯着按在了座位上,但整个身子仍在剧烈地颤抖。尤其是见他这样一笑之后。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沈持衡气定神闲,小口咬着手中拈的金乳酥,这张面孔的主人孟斟,早已在两年前被司如晦亲手埋葬。那日谈起易容这个巧宗,和萧昱那边儿倒是两下一拍即合。
见旁边人落座,满堂宾客的视线都汇集在自己身上,沈持衡不慌不忙擦了擦手指,施施然站起身来,他身量颇高,宛如玉树照人。
“晚生临西孟平章,本是个不入流的医官,不通礼数。今日躬逢盛会,实在是诚惶诚恐。刺史大人德为世重,令名远彰,晚生恭祝萧大人寿辰!”沈持衡深躬一揖,言辞谦卑又点到为止。
名为刺史,实为土皇帝。
萧知礼却偏爱这些场面功夫,沈持衡以官职称他,不仅不觉得失礼,反而又是新鲜,又是意外地妥帖。更何况此人风采卓然,立俦人中望之若鹤,给人第一眼的好感。
萧知礼顿时笑从两颊生。
“世侄快别多礼!如晦的师弟,在我们萧家,那就不算什么外人!”
沈持衡也不客气,口中应着“是”,直起身来,垂下眼睑,貌似恭谨,实则掩盖住了那道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的光。
此时,四个萧家的粗使家丁把住四脚,抬了一口扁长深阔的樟木箱子进来。
樟木箱子,防腐极佳,城中的熏灼人家都用它装账簿或银票。
众人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
这小医官看着清高,他要送什么?
公然贿赂?哗众取宠?
各有各的心思,但都被这一口樟木箱子勾起了好奇心。
司如晦还愣着。
萧昱犹豫了一下,微错过身在他耳畔悄声解释了两句,盯着樟木箱子翘起唇角。
斜对面老实忠厚的“仆人”瞪了他一眼。
“今日堂上诸位大人已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平章乃是一介医官,自然不能与各位大人相较长短。可平章转念一想,这世上,最让人愉快的,其实不是‘得’,而往往是‘失而复得’。晚生近日偶得了刺史大人所失之物,故而特意来此,还璧归赵。”
沈持衡说罢,示意身后家丁开箱子,满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在箱中。
霎时寂静。
箱子里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里面蜷缩着一个身穿熟黄色如意月裙的姑娘。四周填满了夏末镇果子用的冰块。尸身不腐,宛如生前。
二公子萧肃怀手中的酒杯当啷掉在地上。
“枇杷!!!”
认清箱中人是谁,萧知礼大惊失色,也顾不得仪态,三两步从上座跳了下来,呆愣了一瞬,城尹正要上前,突然听他痛哭失声!
“……前两日你说身上不爽快,我......那时忙,没想到这才几日未见,如今竟然天人永隔!我后悔啊!我......”
沈持衡抱臂冷眼。
萧知礼抬眼,猩红双目怒不可遏,站起身揪住他的衣领子,“说!你这小畜生!你把枇杷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怎么会落在你手里!!”
城尹见状,赶紧上前,拉抱着萧知礼的腰,怕他冲动之下闹出笑话,最后还会把火撒到他们这些人身上。
“萧刺史,萧兄!你先稍安勿躁,这孟医官要是真杀了人,不会撞到这里自投罗网的!你且听他说!”
萧知礼悲怒未消,大力将城尹甩开,指着沈持衡的鼻子,“好!你说!我让你说!说不明白,你今日就莫想走出我这萧家大门!”
沈持衡面无表情,整理自己被扯乱的衣襟。
萧知礼更怒,拣起樟木箱子中的冰块,就往他身上砸,“畜生!你说不说!说不说!”
“你这老头儿,好不讲道理!”
定睛一看,沈持衡身后走出来一个灰麻布衣的药童,替他遮挡冰块。
叶辞冷笑,“我们公子好端端借宿城里,大清早的一推门就看见这姑娘倒在门口,过路百姓指指点点,本来就够晦气了,还要被人怀疑成杀人凶犯?我们公子是医者仁心,不忍她曝尸荒野,这才给你送了过来!”
好厉害的一张嘴!
其一,她是自己跑出萧家的,与别人无关。
其二,过路的百姓都是见证。当然,这一点可以事后安排。
其三,孟平章是个医官,医者仁心,合情合理,进一步取信在座诸人。
萧昱忍不住多看了叶辞两眼,心里把他夸了又夸。
萧知礼语塞,但还是满脸的不甘心。
城尹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安抚式的拍拍萧知礼的肩膀,“萧兄啊,我今日来赴宴,还带了一个幕僚。你也别见怪,我这幕僚以前是个仵作出身。不如让他给看上一看吧?”
仵作是下九流,要是搁在平日,萧知礼定会不悦,可是今日不同,他捂着胸口喘粗气,还算神智清明,勉强点点头,“有劳。”
干过仵作的幕僚上前自我介绍,“小人姓唐。”
萧知礼的整张脸揪成一团,挥挥手。意思是你少来这套,赶紧的。
叶辞插了一句,“我们公子看了,这姑娘划的腕子。”
萧知礼的脸黑了。
唐姓幕僚感谢地一点头,半蹲下身,执起美人的纤纤皓腕仔细查看。半晌,冲城尹大人摇了摇头,意思是“没看出问题,的确是割腕自尽”。
城尹欲言又止,“这......萧兄,你看......”
谁也没注意,萧家最小的萧肃予忽然凑了过来,他身量小,窜来窜去没人能拦住他,胆子也大,睁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望向美人手腕。
“你看什么?还不回去!”萧知礼作色。
“爹!我是看这小姐姐手上镯子漂亮!我好像见过!”
城尹有意和缓气氛,放软了语气哄他,“这叫半雪折棠,是如今城里最时兴的式样,多少小姐夫人为它都挤破了头呢!四公子见过也不稀罕。”
众人心中感慨。
怪不得说萧家是假皇帝,连一个妾室都戴上了这样上品的首饰。
“不是,”萧肃予瘪嘴摇头,“前一阵儿二哥托人给我捎了好吃好玩的,我去找他,在他那儿见过,我问我哥是不是娶亲用的,我哥还笑来着。”萧肃予眨着单纯的眼。
众人的视线又都齐刷刷地投在萧二公子身上。
二公子面如土色。
萧知礼气喘了几下,两眼瞪得直楞楞的,突然一个返身从家丁的背后抽出粗壮的鞭子,三两步奔到萧二公子席前,劈头盖脸就抽了下去!
“畜生!”
“王八蛋!”
“丧天良的小杂碎!”
“......”
寿星脸上颜色,比身上团花富贵样还精彩!
在座的都是权贵,此时却不约而同老实安静的好像壁画一样。
“孽子萧肃怀!从今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门一步!”
萧知礼不知抽了多少鞭,也不知有多少鞭打到了实处,有多少鞭落空,只觉得精疲力尽浑身酸痛,他撂开手,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青白惨然,被喜庆的红帘宝灯映照的更加骇人。
怒目于天,萧知礼一下子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