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山上的晨雾还未全然消散,两侧的松柏间传来清脆鸟鸣声。既然地处松郁山主峰,此寺干脆直接就叫松郁寺。命名的人显然十分务实。
前殿弥勒后院韦陀,主殿供奉着如来与文殊、普贤。又供奉着日月光菩萨,十八罗汉,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
李逵是李逵,李鬼是李鬼,寺里的人和一阵它们都很熟,绝不会错认。
上山之路缓而绵长,台阶扁平方正,极考验人的耐性。故而世人以为,只有真正虔心礼佛的人才能得见松郁寺的真容。
女孩儿略扬羽眉,深感可笑。
毕竟自己的存在对这说法而言,就是一记耳光响亮。
肩背处挑着把黑色剑鞘的长剑,两端各吊着个木桶,随着她每上一层台阶,桶中的水花就溅出来少许,慢慢洇湿了粗麻裤脚,紧紧贴在小腿上。
她自己倒是安之若素,早已习惯。
“小焕!”庙前有人扬声喊了一句,听声音十足十的不耐烦。
一个扫地的沙弥而已,女孩儿虽然已经见多不怪了,终究还是有点不痛快。
她加快了脚步,情绪却完全不在脸上,一直走到这沙弥眼前,才低声恭敬地应了句,“师兄。”
上下扫了她一眼,“谁是你师兄?”沙弥神色倨傲,语态如王。
见她低着头,脊背倒是挺得很直,仿佛丝毫未被长途和重负压垮,扫地沙弥的语气更加不善。
“这几天天亮的越来越早了,你倒好,让你挑个水比请佛还难。望族小姐,千金之体,尊贵之躯!”扫地沙弥搜肠刮肚极尽讽刺之能事,“我们可使唤不起!”
女孩但笑不语,好像在观赏他的愤慨。
“你笑什么?”沙弥被她笑的发毛,色厉内荏。
“我笑佛祖慈悲。”女孩儿淡淡地故弄玄虚,谅他也不懂如何打机锋。
果如所料,沙弥沉着脸色,扫污垢一样挥挥笤帚,把她往门里扫去。
这女孩名叫谢焕,康泰六年四月初八生人,今年年方十四岁,是大虞望族谢氏的幺女。
此女出生时满头白发,被族人视作不祥的妖孽。只是她的生母杜氏爱女心切,不忍见她被谢家人抱去陈塘,执意要给她留下一条生路。
父亲谢缈拗不过,又恰好四月初八乃是佛陀诞辰,便宣称此女与佛有缘,派人送到实际上由谢家把控的松郁寺去了。
快步进了寺门,左弯右绕躲过寺内众人。谢焕撂下水桶,又把肩上长剑卸下,背在背后。拍拍腰准备折身而反。
才刚没走了百余步,小路尽头走来一个半尼半俗打扮的姑娘。
“檀一?”
“小师!”注意到她湿嗒嗒的裤腿全黏在腿上,檀一嘴一瘪,差点要哭了。
谢焕有些无奈,她这个侍女什么都好,年纪比她大,眼泪却比她多。
她在这寺中十二年,修炼的就是不为外物所扰。不过在这条修行道上,相较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檀一哭于此而目不瞬”在难度上好像要更高阶一点。
“小师......他们太过分了吧?......元灯大师这才圆寂了一个月呀!就让你做这些苦力......整天说什么俗人市侩见风使舵,这佛寺里的人,我看也和他们说的世人也没什么差别啊!......”
檀一义愤填膺,胸膛一起一伏的抽泣,不自觉地就提高了嗓门。
谢焕自己倒是有些漠然。
要是真的被人趋之若鹜地追捧奉承,她多半会怀疑这些人别有居心。倒不如不掖不藏的横眉冷对,反而还能更安心一些。
揉了揉额角,谢焕刚要劝阻,突然听见头上的古榕树沙沙作响,无风自动。
“嗳!我说,这位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半空中一道散漫带着童稚的声音。
“谁?!”檀一赶忙胡乱抹了抹眼睛,“偷听人说话,还不快下来!”
“偷听?”从老榕树上跳下来的绿衫童子神色戏谑,甩甩手里的佛经,“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你这小孩有没有同情心!你看我们小师,她......”
“这位姐姐,”童子歪着头含笑,指指檀一的腰带,“此地恰有百年老树,我看你这带子也够长了吧?有道是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干脆做个解脱怎么样啊?”
檀一指着他一口气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谢焕皱眉,注意到他手中卷握的经书,“小公子也懂得佛祖慈悲?”
那童子许是自知言语过分,把书往背后藏了藏,“小师,小师傅,其实像你这样还算谨慎的人,非要听抱怨讲私话,最好啊,别挑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
檀一气的跳脚,“人来人往?!你这小孩,睁眼说瞎话!”
也怪不得她恼火,这条小路曲径通幽,谢焕也只有送水时才途径这里。这童子若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怎么会单在这颗树上看书休息?
绿衫童子满不在乎地笑笑,“是啊。”
他用右手卷握着的书指了指自己,“人来,”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撇撇嘴说道,“人往。”
“好,多谢小公子提醒。”
讨厌他的没理搅三分,谢焕微微向他颔首,拉着檀一远去。那绿衫童子见她们走远,蹭蹭借力踩了两下,与新绿树色再次融为了一体。
檀一被强拉着离开,余怒未消,情绪还挂在脸上。
走了一段路,见谢焕丝毫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刚才心内强压下去的委屈和泪意顿时又翻涌上来,“小师,你不能这样凡事都忍着呀!你越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就欺负的是你不在乎!”
“忍?”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我倒佩服你,三言两语就能被他挑的怒火中烧。”
檀一撇撇嘴,“泥菩萨擦久了,人也变成泥菩萨了。”
谢焕有些无奈,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要是寺里的师傅师兄,干脆就把这小子拉去受戒......先剃了他的头发,再给他头顶烫上九个大圆疤,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嘟嘟囔囔的,大概都是泄愤的话。谢焕支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你也发现他是带发修行了?”
“......对啊,这小子什么来头?”
“嗯,所以我猜——”
大虞建国之时,曾有谢沈萧叶四大名门。沈家是故先皇妃的母家;谢氏则是以武立户,谢焕的祖父随先皇征战沙场,立下过汗马功劳不世功勋;萧家先祖当年雄踞一方,投诚于先皇;而叶家是历经数百年的世家望族,多是门生遍朝野桃李满天下的清流士人。
后来,沈家随着皇妃的被遣出宫而销匿声迹。
再后来,叶家以谋反通敌的罪名,被果决杀伐的先皇裹挟雷霆之威连根拔起。
再再后来,叶家上下老小,加带着门生,门生的门生,和部分门生的门生的门生,总共四百多人被一齐拉到午门外斩首。刀卷刃了又换,血流尽了又干,甚是壮观。
据说,那一天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大晴天。
见檀一瞪着眼等着下文,谢焕笑了笑,“——他应该叫叶辞。”
那个本该在襁褓中被处死的叶族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