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为驷,一弯毛月亮。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已抵达萧府门前。他们一行人虽有良马醇驷,却被淹没在如簇华盖、金络玉鞍之中。沈持衡率先下了车,只觉得箫管盈天,灯火似燃。
谁知道,他刚从怀中掏出了那张深花红色的柬帖,一个自称白喙的侍人赶忙小跑了几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粗使杂役。
“孟大夫!孟先生!候您多时了!我们公子嘱咐了,司公子的朋友那是绝对不能怠慢的。您跟着我往里面进吧!嗳哟!这么大的樟木箱子,真难为您了。你们几个,快帮抬进来!”
在车上就被嘱咐过,阁主如今的身份是大虞圣手司如晦的师弟。
姓孟名斟,表字平章。
故而几人不慌不忙神色从容。特别是沈持衡,一边在口中道着“叨扰贵府”的官样话,一边与身边同为贺寿的人彼此拱手致礼。
清正耿介中不失礼数。分寸拿捏与身份把握都极为精妙,俨然一个高洁自持的医官。
谢焕心里暗暗赞叹。
一行人跟着白喙,能看出他刻意压住了步伐,但还是脚下颇快,足底生风。显然是个习武之人。
各怀心事,四人不紧不慢地跟着,穿过一片水榭花廊,笑意盈然的小丫鬟们身着鹅黄比甲,手中捧着各式锦盘,鱼贯出入,衣带生风。
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横抱着螺钿花檀琵琶的乐师,藕荷色的罗裙皆随湖风曳止。果然是大家做派。
“......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熟悉的声音,悠悠的水磨腔,谢焕心里猛地一惊——这唱腔的主人正是小辞的姐姐,叶绯!
遁声望去,依稀只能看见台上人袅娜的身影。谢焕忍住加快脚步的冲动,转过脸去瞥了一眼叶辞的面上神色。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叶辞半垂着脸,睫下被琉璃灯投射出一片阴影,面无表情地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恍若不闻。
谢焕心里有些感佩,也冷静下来,留意身边的景致和行进路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半墙残月摇花影......”
白喙引他们落了座,就悄悄转身退了下去,站在帘幕后面注视着台上的《长生殿》。
从前在松郁寺的时候,每每下山都赶上盛会佳节。
对于寺中人来说,这固然是化缘得济的好时机,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她也从未能如此近距离地观赏叶绯的风采。
所有曾经读过的,描写美人的诗句,如百川入海般一下子涌入脑海。
夫何瑰异之丽姿,独旷世以秀群。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浓纤得衷,芳泽无加。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
“......平章......表哥?”稳了稳心绪,谢焕轻轻地唤了一声,心里也觉得怪怪的。
沈持衡回过头看她,他本来就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斓袍襟领处。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满耳充盈着唱词,谢焕一时有些疑惑。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领口下,那儿挂着一枚刻有“乔”字的青金石。想到叶辞和长生阁的联系,她明白过来,持衡的意思是等到歇场的时候,让她以此为凭据,或许可以得见叶绯真容。
“你去找她干什么?!”叶辞注意到她和沈持衡的动作,语气不善。
谢焕哽了一下,没料到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察言观色的本事。
其实她想去见叶绯,一多半还是因为她是小辞的姐姐。
叶家覆没流离,她想知道叶绯委身于此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而且看沈持衡对待叶辞的态度,估计和这位妙目皓齿的叶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她试着半开玩笑地逗他,“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辞展脸笑了,“上一句你可知道是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谢焕不解何意。
不防他竟陡然翻脸,叶辞寒声道,“我现在就是这静树,谢焕,你告诉我,你抽的哪门子风?”说罢,也不待她答话。直接扭过脸去,将盘子里的果子糕点重新摆置整齐。
谢焕有些讪讪,她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怕小辞脾气上来。
他又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般好哄,总得费上一番功夫,还要时刻被他记着,没准哪天就被翻出来了。
离她最近的是一碗荷叶盏盛着的蔗浆冰酪,纱灯映下,鲜红与雪白浇注为一体,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也不敢继续火上浇油,谢焕手中无意识地就着小勺抿了一口。
甜稠绵密的口感。
满足地一声轻哼,谢焕向后靠去,仰着脸展开眉眼,向对面望去。
正对着她坐的,居然是半歪半靠略显疲乏的萧昱。他与她对视了一瞬,双手伸出来拢了拢湖绸菖蒲纹褙子,粲然一笑。
下意识地吞咽口中的冰酪。
一股和着乍起秋风的寒意,顺着食道一路向下,贯彻了她的全身。
也许是因为身患旧疾的缘故,他不与上座的萧家亲眷坐在一起,只挨着末位的萧肃予。另外一侧,坐着个灰袍竹纹的布衣公子,手下不间断地擦着本来就很干净的水曲柳台案。
他与萧昱不同,萧昱虽然一直都病恹恹的,但骨子里的自信张狂和城府深沉,让她总怀疑他是个进阶版的奸刁。
这个人却截然相反,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很温和,像一块青玉,但又不似疏漠利己的沈持衡。他的身上总有股干净且执拗的气质。
眉目昳丽,短发及肩,大虞圣手司如晦。
谢焕多少觉得有点讽刺。
世人通过头发辨认出她,可她不也是一样?可见凡事换位思考,就会觉得容易理解了许多。
她在看他们,萧昱也在观察她。
他觉得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的确有趣,明明受到了惊吓,还是要努力做的面不改色,好像把自我定义为乱世枭雄似的。
听说她是在寺庙长大的。
染成乌发,也只能让她没那么显眼,但却剥离不掉那一层冷心冷肺的隔膜感。
萧昱在心里暗暗感慨,小小年纪,倒像宫里孀居半生的太皇太后。
司如晦的视线没他的这么凌厉,淡淡的,随之像一注微光一样投过来。略过叶辞,扫过谢焕,忽视掉李百乔。冲淡温然的眉眼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惊骇!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灰布袍袖下的手指在居然在不停的颤抖!
眼光紧紧锁住沈持衡的脸。
“......平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