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嬗变,流光递转,还未待谢焕留神,转眼已是授衣时节。
世人皆说,“梧叶一落而天下知秋”,次日,谢焕晨起推开门户,只觉得眼前地面上黄黄绿绿,掺杂着些许红叶,覆没了青石的本色。
万木萧条,如同有约。
她一路踩着细碎的脆响,用目光梭巡,淡淡的灰尘浮起让她忍不住皱起鼻子。
阶边植着几棵一人高的火焰形矮树,通直的主干也只有笔管粗细,枯黄易折。旁枝细密,大篷大蓬的,还泛着浓郁的艾草味。
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树,谢焕抽出春水剑轻轻一撩,来了一招腰斩,捡起来当笤帚扫起青石板上层叠堆积的落叶,让它连写上七个“惨”字。
“喂!小焕焕,你怎么还扫上院子啦?”
听这奇怪的称呼就知道是李百乔这个怪胎,谢焕懒得正经回答他,顺嘴接话,“你懂什么,我这叫——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
李百乔杵在一边儿没话找话,“小焕焕,再过两个时辰咱们可就要走了啊,我跟你说,就咱阁主准备那个‘礼物’,萧家今天晚上那肯定是消停不了了,哈哈!”
谢焕摊摊手,“反正我就是一跟着看戏的。”
她言下之意,与我无关,我不评论,你套话也没用。他如果有心,自然能听话听音;他要是无心,这话也无可厚非。
李百乔好像领会错了“看戏”的意思,咂咂嘴,“我知道你爱听绯绯姑娘唱戏,我也爱听。人家和你这没长开的小丫头不一样,人家,啧啧啧,那是真正的绝色美人!”
谢焕嘴角微动,回手用剑尖又腰斩了一株,李百乔怏怏然认命接过。
“有点脏啊,你小心。”说罢,她就背过了身去,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的“辖区”。
身后弥漫起清致的艾草味,一下一下扫帚的沙沙声。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扬起的灰土笼罩了。
谢焕忍不住回头。
“……你......你刀法真不错......”
李百乔丝毫不觉得,颇为满意的支腰环视,“怎么啦?你想来两下子?”他这人说风就是雨,马上用手中的“笤帚”摆了个草草的起势。
谢焕一拍“笤帚宝剑”,挑挑眉毛,“行啊,来吧!”
两人一来一去过了百余招,脚下青石板上的落叶纷纷被赶到道路两侧。
“不错!”谢焕气喘吁吁,笤帚拄在地上借力,“我说,没想到啊,你这样的人,刀法还真厉害!”
“你们俩闹够了没有?”一道含笑的声音。
两人向月洞门望去。
刚在专注于“战局”,都没注意沈持衡早就靠在那儿,观赏了许久。
白衣少年站直了身子,潇潇肃肃地走了过来,丢开了她手中蓬松的树枝,骨秀纤长的手十分自然地握住了她的,也不在乎她满手的尘灰。
“走了,一会儿就要去萧家赴宴了,别理这个粗人。”沈持衡笑着瞥了他一眼。
左手被他稳稳牵着,眼光落在白衣上的纹理,手上的触感并不舒服,但谢焕知道,只有常年握剑的人才会有这样几处位置的厚茧。
她心里暗自吃惊。
可是从未与人如此亲密,心中异样的酸麻感掩盖了她的惊讶。掌心相对,渐渐升温,谢焕渗出了薄汗,却不敢甩开,也不舍得甩开。
掌根下的脉搏一下一下怦怦跳的剧烈。
按她入座,沈持衡抽出博古架下的暗橱,“这些都是小辞给你买的,这孩子,关心人也口是心非的。”手指拨拉两下,他自己也笑了,“好像咱们这些人,都是这样啊?”
惊讶中有些感动,谢焕走过去蹲下身细看,一时语塞。
“你先把发色的事情处理了,”将手里的小瓷瓶抛给她,沈持衡笑笑,“别的我来准备。”
默然接过。手上不停地用细齿桃木梳蘸着乌色染发,见他一样样陈列出准备好的物事,谢焕忍不住余光扫了一圈。
“我不用人皮面具吗?”
“我们要用。你年纪还小,不需要。”
谢焕了然,其实她最能让人辨识出来的特征,就是这天生的满头白发,其余的只要稍作修饰装扮,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没了异议,换上那件烟绿对襟,配一条乳花绛红襦裙,她抬手对镜,为自己略施薄妆。用勾叶脉的笔蘸黑胶拉了下眼尾,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口脂。
沈持衡站在一边,有点意外。
“小时候为了偷偷下山,我和檀一经常扮作来上香的小姐,只不过脸要比现在还涂得白一点。就是可惜了啊,我还没学成人家画眉的本事。”
贴好人皮面具,少年从闻言从微讶中回过神来,“那我来帮你?”
谢焕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有劳。”
白衣少年拾起桌上的青石黛,左手三指轻轻捏着她两侧的下颌线,盈盈如满月的脸颊贴了近来,与她只有一个石黛笔的距离。仿佛是在玉牍板上为人抄录诗赋,少年的下笔力度多少带着些踟蹰和犹疑。
谢焕微合了眼,温热的呼吸扑在眉骨上,让她忍不住有些羞赧,莫名的紧张。
“好了。”沈持衡甩甩右手,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端详。
谢焕刚才一直紧绷着脊背,此刻顿时如蒙大赦,睁开双眼,轻吁口气。
顺手从桌面上取了一面圆形铜镜,小小的握在手里。此镜以圆形钮堆为中心,边缘是粗犷的云气卷舒纹,镂刻着八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玉牍般的脸颊上顿时腾腾的泛起一股热气,弥漫上小巧的耳廓。
好像自己拿了个风月宝鉴,谢焕赶紧翻了过来,照看镜子正面的美人儿。原来沈持衡为她勾画了一双古书上描写的罥烟眉,展如鹤翼,淡若青山。与本朝风行一时的桂叶眉简直大相径庭。
白衣少年半倚着镂花铜台立在她身后,也望向镜中人。
“唔,不行,好像缺了点什么。”思索了一瞬,他伸出玉石雕刻一样的手指,按在红泥中,挑过她的脸,果断在两眉之心按下了一枚指腹大小椭圆形状的印记。宛如即将垂落的秋枝熟果。搓搓手指,“嗯,万事俱备。我们准备走吧。”
谢焕登上青幄车时,环顾四下,发现原来大家都变了装束面貌。脚下的感觉不对,大概是暗卫伏在车下随行。
叶辞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换上了一身灰麻布衣,做药童打扮。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老实忠厚样的仆人,身着葛色直裰,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应该是李百乔。谢焕按照身形揣度,但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如此低调的他。
旁边是她刚刚见过的易容版沈持衡。他的人皮面具与李百乔的力求平庸不同,这张脸,虽然不如他自己生的眉宇惊艳,却也十分清秀出尘,与他本人的疏冷气质相吻合。
脚下置着个医官用的横梁杉木提箱,提示了四人的身份。
医官。
医官的妹妹。
医官的药童。
医官的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