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刚才她靠着的那扇窗棂外响起了有节奏的“笃、笃”声,力道不大不小,十分整齐,显然不是雨水敲击所致。谢焕半是疑惑半是戒备,拔了木栓缓缓开了槛窗。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一个被雨水打成墨绿色的小身影已经窜了进来。
“小辞?!”谢焕吓了一跳。
叶辞从小榻上翻身滚了起来,皱着眉拉扯自己的衣襟袍角,经过的地方就像闹了水灾,抖落一片洇湿水渍。
“走吧,我们日后可以随意出入藏书阁了。”叶辞晃了晃手里的细铜钥匙。
翻箱倒柜地取出柄可纳两人的黄栌伞,和一盏四角提梁美人灯,谢焕有些出神,下这么大的雨,他还特意赶来……
“你到底去不去?”叶辞神色有些不耐,手上拽着湿嗒嗒的襟口。
“当然去,不过又不急。”谢焕将莲花香插里的茶色线香拔出来按灭,状似无心地试探。
叶辞拢起眉头,“我以为你比我还急。”
意料之外的回答,谢焕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指指榻角上的一摞,“衣服换了吧,你这样容易受风寒。”这样关心别人的话甫一说出口,她自己觉着有点尴尬,连忙转过身去拢着蜡烛将美人灯点亮。
叶辞倒不与她客气,他从刚才就一直觊觎着那一叠安放整齐的衣裳。得了允令,便急急忙忙地躲到白绢描金牡丹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
……真是受够了这种口是心非的家伙。
叶辞动作颇快,早已卸下一身狼狈,又像往常一样衣容整洁地站在她面前。
谢焕虽然像个姐姐一样牵着叶辞的手,可到底还是算被他拉着,才能一路找到藏书阁。
藏书阁虽名之为阁,在外观上却俨然一座近似浮屠的小高楼。叶辞拿了钥匙,小小的身影挺成一株修竹,她随着他迈过了硬红高木门槛。
两人举目看时,顿时都傻了眼。
这座藏书阁藏书之丰浩如烟海,各色古籍书目摆放的鳞次栉比。
书台皆以柚木打做,板架结实而厚重,泛着殷实而油亮的光泽,不翘不裂,干燥耐腐。显然,此屋旧主人是个钟情于书的雅士,他生怕书架承重不够,被他的收藏压的不堪重负,又担心这里久无人住,所藏所爱被白蚁噬咬。
叶辞的关注点与她不同。
他身量较小,在这茫茫书海中穿梭自如,满目所见,书阁将书册种类划分整齐,经史子集,山岳兵法,棋图剑谱,珍宝玉鉴......
蝴蝶页装样的按年代种类厚度长短整齐码在一起,紧紧贴合,甚至很难将它们抽出览阅。竹简装样的皆在外面套了白布绢袋,袋口穿着抽束的细绳,打着漂亮的活结,绢带上用隶楷小篆等字体标注书名作者。
红莲绢灯五步一盏,散发着晕黄微醺的光芒。
叶辞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想取那本自己感兴趣的薄册。
灯光并不炽烈,故而当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纹理曼妙的油木地板上居然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滴状痕迹,一路向书楼深处蜿蜒而去。
叶辞蹲下身,抹了一指头放在鼻端细闻。
血腥味儿。
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叶辞平日里小大人似的冷静自持,谢焕从未见过他这样,赶忙三两步跑到他身边,蹲下身细细查看,一下子也给吓得不轻。
二人手牵着手,遁着斑斑红迹的尽头,向书阁深处走去。
柚木书架之间形成狭仄的通道,原本使人惬意的灯光,如今因这骇人的痕迹,也显得有些惨然。夜雨已然停歇,但檐角的积水仍在扑簌簌打着窗棂,飞鸦不合时宜地“嘎——”了一声,粗砺喑哑,刮破夜幕,叫的人心中油然平添了三分瑟意。
叶辞见她有些不安,有心岔开她的注意,他记得她曾说过自己在闺中有个小字唤作“燕殊”,遂趁着这当口叫了两声。
“嗯?”冷不丁被叫小字,给她怔了一下,“干嘛?”
叶辞一边走,一边用指节叩打右侧的书架,“这是什么木头,我怎么没见过?”
“......是柚木吧?我记得以前寺里也用过柚木架子摆放经书。这又叫胭脂树。据说这种树的叶子被人用手搓碎后,满手晕红而且很难洗掉。”
心知她也是靠说话给自己舒解,叶辞展开眉,嘴里啧啧作声,“你看看,全是孤本!保不准是什么路数来的呢。”
谢焕抿嘴一笑,“我倒觉得这样的人,挺好。听说这儿接任城尹的这一位,怎么讲,树矮墙新画不古,沽名钓誉自命清高之流。”
望了望她的脸色,见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叶辞附和几句,牵着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这藏书阁仿佛没有尽头,直到谢焕和叶辞都明显感觉到血腥气越发浓重,又走了三盏莲花绢灯的距离,二人看见了血迹的主人。
一个侧倒在地上的姑娘。
这姑娘似是二八年华,身着熟黄色的如意月裙,前脸儿绣着繁复的藤枝纹,枝头间或开着嫣嫣的未名花。皓腕纤纤,袖下缠银红玉镯绝非凡品,好像是盱眙城近来最时兴的式样。时人赞之为——半雪折棠。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讶色。
……
大片大片的竹林在夏日白昼里清幽雅致,但在骤雨过后的夜半,就显得凄凉萧索,甚至有些让人害怕。
但是这片竹林的主人显然与众不同。
白喙抖了抖身上的积水,点足轻跃义无反顾地扎入竹海。
不消片刻,只见眼前立着个俊秀卓拔的青色背影。
白喙不敢随意近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咱要是个夜盲,就三爷这种竹青衣色“隐身术”,找一晚上八成也得看不见哪?
那背影执剑而立,随手挽了个大失水准不太成样子的剑势,不过随着剑锋所指,竹枝纷纷倒伏。
白喙不忍直视,撇脸苦笑。
“三爷!”他叫了一声,免得竹子遭受此劫。
萧昱暗笑。白箸白喙白药三人自小就跟着他,他再了解不过。
白箸性情跳脱,平时也跟他没大没小,“公子”“爷”“头儿”之类的称呼随他自己的心情一通乱叫,平时多半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再复杂再千头万绪的关系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白药和他截然相反,祖上是医官,专爱研究些草药香料之属,生性喜静,见到他也都只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公子”。
白喙是三人中最忙的一个,很多真正需要动手的麻烦都交给他。表面上他和白药相似,实际上却长了一颗白箸的心。他叫了他十余年的“三爷”,从来就没改过口。
“腹诽我昼伏夜出,连剑法都生疏了?”萧昱淡淡地。
白喙吓了一跳,心说这可不能认,“没没没,三爷,我哪儿敢啊?”空话没有说服力,他赶紧转移话题,“三爷,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名剑春水啊?”
“萧知礼好慕虚名而常处实祸,求得了这柄精仿的。”萧昱甩甩已经酸麻了的手腕,“人家愿意供着远观,我就负责亵玩呗。”
“三爷话术真老道,”白喙满脸钦佩,“亵玩这个词儿,嘿嘿,妙极了!”
萧昱不理他,将掌中剑扔给白喙,“试试?”
白喙也不客气,成心在三爷面前显摆,舞了一套他自创的“翙翙其羽”,肃杀的身影步踏竹霄,电光石火间,已是满地的折枝败叶。
萧昱蹲下身捡起一根竹枝,借着粗干细枝的劲力,迎上白喙的剑尖,正色直面击去。百余招过后,萧昱身法大开大合,气势雄浑,白喙以巧破力,翩翩若舞,却如细雨绵绵毫无破绽,一时不分胜负。
“不错!”
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白喙挠挠头,收剑在手,自己也知道,如果他拿的是竹枝,绝没有能打成平局的本事。
突然想起一事,“三爷,那孟枇杷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萧昱点点头扔开竹枝,“棋至中盘,怎么收官,就交给沈持衡吧。随便给他一个死人的身份,事后别人查起来也不怕。身后有余要缩手,是咱们撇开的时候了。”
“那倒是,”白喙笑的五行欠打,“就我家三爷这美人灯一样的身子骨,看着最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