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城中,一处僻静的园子内。
李百乔汲了些井水洗漱,紧了紧腰束和绑腿。习武之人耳力都极佳,他遁着竹管击石流水声一路向后庭走去,心知有惊鹿的地方必有水源。
果然,垂柳溪边,石头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的是黑衣的谢焕,正在浅溪边浣衣。
小的是绿裳的叶辞,就着溪水和平滑的青石打磨他的柳叶小刀。
李百乔忍不住凑上去,“小焕焕,怎么样,这园子没被我修成洞房吧?你们昨天倒是出去玩的开心,就只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啊,独守香闺啊......”
“李百乔,我喜欢有话直说的你。”谢焕老神在在地甩涤手中衣物,似玩笑似认真。
“我想请谢小姐帮我洗点儿。”李百乔知道她性子冷,赶紧老老实实交代。
“我衣服都是黑的,”谢焕枯索着眉头,“再不就是灰的。”言下之意,您老这一身斑斓夺目,没法儿一起洗。
李百乔专等着她说这话,随手扯起一件绿绸童子衫,“那那那......你怎么还帮这小子洗衣服?!”
“上次为了见萧昱,得了一件绿衣裳,就顺手一起洗了。”谢焕略无迟疑,就等他问了再着补,劫的李百乔没了下话。
旁边的叶辞好像没听见一样,从面前的青石板上挑了片磨好的柳叶小刀,抬手送到嘴边一吹。小小的铁器耀武扬威般发出“嗡”的一声。
李百乔被他吸引了目光,虾着腰,眼睛黏在青石板上。
半晌不见这人出声,谢焕也觉得奇怪,转过头去看那青石板上到底有什么名堂。
这一看她也忍不住乐了,原来石板上的各色东西被摆了四列,第一排是由肥到瘦的死麻雀,第二排颜色由红到黄的小棠果,是第三排是由大到小的蚂蚱,第四排是他的柳叶刀,从左到右码的整整齐齐,依次打磨。
“你这是......什么毛病?!”李百乔被这阵势吓住了。
叶辞连头都不抬,“不行啊?”
“小祖宗,要不你也给我磨磨刀?”
小祖宗瞟了他背后的孟盏刀一眼,“我不磨这么壮硕的刀。”
一只纤亭匀长的手及时捂住了李百乔即将磅礴奔涌的火山口。
“阁主。”谢焕和小辞站起身来。
控住手掌下那人的挣扎,沈持衡从容带笑意,“他昨儿修院子忙到大半夜。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帮他随便洗洗吧。”
他这么一说,谢焕也有点犹豫了。
“这......可是园子里有丫头,淮安河上管洗衣裳的妈子也不少......”
“他这人有病。”沈持衡手下不松劲儿,一身亮黄暗紫的某人敢怒不敢言,但仍在不断地扭动挣扎,“平时都是自己洗,怕别人给他洗掉颜色。”
李百乔一个扭身终于挣脱出来,“小焕焕,我是觉得你这人心细,让你给我洗衣服我是放心的。要不要这样,昨天我修园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处藏书阁,好像是老城尹的私人收藏,你要是喜欢,我把钥匙送给你一把?”
谢焕嫌他聒噪,皱眉,“成交。”
……
幽篁里。
蓬发半长不短地披在肩上的竹纹灰衣公子正端坐在榻上,身下垫了方素帕,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倚着的人手下不停地划着石榴皮。
“阿昱,我不想去崇云殿。”司如晦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我有什么办法?”萧昱半捂着嘴把石榴籽吐在八角黄杨木榻几上,“圣旨大如天。”
司如晦皱眉,从怀里又掏出一方帕子。
知道他的脾气,萧昱也不敢挑战一个医术卓绝的人的底线。毕竟闲着没事扎上两针卸个胳膊可不是闹着玩的。只好接过帕子默默收拾了。
“要不你就拖,拖到她二十岁。反正你也知道她不可能享常人之寿,只是凭着你的医术能活一天是一天。三年以后,人死帐烂,你的麻烦也解决了。”
司如晦斯斯文文地咬了一颗石榴籽,食不知味,眉头紧锁。
“如晦,你还是不够狠心。”
司如晦搁下石榴,“郎中如果没心没肝,自己就都是残缺的人,怎么治别人?”
“你不承认指腹为婚,也不想娶了她光宗耀祖。”知他甚深,萧昱语气笃定。
“对。”
“那为什么不愿意踏入崇云殿?”
司如晦避开他的眼神,“阿昱,我......不想让她更难过。”
萧昱擦擦粘腻的手指,一刀切中要害,“我要是她,我觉得看不到你,最难过。”
司如晦看了他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从来不在意旁人的人,还懂这个?阿先,我知道,你想让我进崇云殿,有你自己的目的。”
“生怕多情累美人啊。”
萧昱也笑,摇了摇头,“私心归私心,我也是真的想让你靠近她,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排斥她,还是排斥你父亲而自欺欺人。”
“我总是拿你没辙,”司如晦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奈,“说吧,你想让我带谁入宫?”
“白药怎么样?”萧昱闻言支起身,递给他一瓣切好的石榴,神采飞扬,“我就三个信得过的人,白箸的性情喜闹不喜静,白喙也好不到哪儿去,而且名字还和你同音。就剩下一个白药,这小子祖上是医官,到他这一辈尚能识别些草药香料。喏,我这药师佛香就是他做的。”
司如晦摆手,“给你保命的人,我不能要。”
“谁说给你了?”萧昱得意,拍拍对面人素净的面颊,“我这明明是高利贷好吧?”
……
谢焕对萧昱的“砧板”本身还算满意。
闲暇时洗洗衣服抄抄经文,有时候兴起,也能和李百乔过上两招。除了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沈持衡驻留盱眙城的真正原因。
只是长生阁的人表面平易易处,实则口风甚紧。
打完了一套剑势,谢焕回房洒扫庭烧水沐浴,浑身放松下来,一整天紧绷酸痛带来的疲倦顿时席卷上身。她拄着身子,懒懒地靠在窗边小榻上,握着一卷山川河流的杂学书出神。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窗上糊着的竹篾纸从净白转向暗金色,连窗纸的纤细纹路都可以一览无余。
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庭院里的红果冬青沙沙地晃动着枝条,投射在竹篾窗纸上,尽显狂态。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谢焕就听见暮时雨击打檐角窗棂的声音。
她抿抿檀唇,佩服自己收衣服的先见之明。
这么大的雨,李百乔爱惜自己的花衣服,八成不会过来给她送什么藏书阁钥匙了。那就算了,她心里暗暗想着,合上了窗户,免得潲进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