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送的这一块“砧板”的确如他所说,是此城中少有人至的地方。因是上一任城尹的私人府邸,园林格局精致,环境清幽僻静。
园子临着城西的胭脂桥,桥下是紫红色的胭脂池水。
今日是中元节,隔桥望去,只见对岸夜市繁华,流灯如昼。
街边卖馄饨的师傅面上挂着开张大吉的欢喜色,脸颊被灶火映的通红,手上不停地裹着馄饨,让它们在沸腾的瓦锅里上下翻逐,再抖一把虾皮儿,扔点淘洗干净的紫菜。
突然,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从师傅背后蹦了出来!
师傅被吓了一跳!一枚馄饨猛地捏碎在掌心,晶莹的面皮和乳红色的馅料弄得满手都是。
“好了,别闹了。”白衣公子笑中带着三分无奈。
谢焕闻言,把脸上带着的骇人面具推到头顶,撇撇嘴,“老板儿,两碗馄饨~”
师傅憨厚一笑,也许是想起了女儿,笑着端详了她两眼,擦擦手又忙活起来。
沈持衡拉着她在宽条板凳上坐下。
“你吃不吃香菜?”这是立场问题,谢焕把面具丢在桌面上,拄着腮神情严肃。
沈持衡点点头,“我不挑。”
“师傅!两碗都放香菜!”谢焕扬声,十分高兴。
“好嘞——”
眉梢眼角都是兴奋,谢焕难得像个小女孩儿一样高兴,“识食物者为俊杰,老饕啊!”
白衣少年眉眼弯弯,银线云气纹在凡俗灯火下流光溢彩。
“阁主平时也爱逛夜市?”
“家母爱吃这些。”沈持衡皱眉,“别在外面这样叫。”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面。
随意吹了两下,她挑了一枚试探着往嘴里送,“我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你随意啊,”沈持衡倒了点醋,和面一样搅了搅,“我又不挑。”
“持衡?沈持衡?”
色泽鲜亮的野菜馄饨漂沉在粗陶烧制的碗里,沈持衡握着小白匙点点她,然后轻抿口汤,“嗯——!这还差不多,凑合。”
“你说,咱们让李百乔带着工匠修葺园子,回去会不会变成洞房啦?”
沈持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洞房?”
谢焕被他笑的有点尴尬,忙低了头,专心研究清汤里的油花。
“他不敢。”沈持衡淡淡地咬了一口馄饨,“他怕我真给他找个姑娘。”
柴火灶烟味儿混着馄饨的香气弥漫,茂腾腾地熏热了鼻尖儿。两人都吃了一身汗,正聊得开心。谢焕猛地一抬头,突然发现沈持衡的旁边倒多了个姑娘。
这姑娘十五六的模样,小家碧玉,身量纤纤,手里提着个兔儿灯。神情怯生生的,奓着胆子向沈持衡靠了一步。
“公子?”
沈持衡搁下小白汤匙,含笑回头,“姑娘何事?”
“小女子......家父就在对面......”姑娘脸色微红,指了指街对面的摊子。
两人望过去,果然那里坐着个分竹篾糊彩纸的扎灯汉子,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
“小女子.....与公子有缘......刚刚扎了......”
姑娘拨弄着耳边的碎发,有点手足无措,深吸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小女子刚刚和家父学着扎了个兔儿灯,想要......想要送给公子......”
沈持衡丢下“抄手”抄着手,星眸熠熠,耐心等姑娘把话说完。
“这样啊,”沈持衡笑的温柔无比。转向谢焕,满面春风,“闺女儿,快替爹收下。”
谢焕一口馄饨顿时呛的不上不下,咳嗽不止。
那姑娘傻了。
递兔儿灯的手还僵持在那里,两汪秋水一样的眼中闪着羞愤的泪光。
沈持衡尤嫌不够,云淡风轻,“闺女儿,小姐姐送的你就收着吧?不喜欢啊?不喜欢咱带回家去,弟弟不是最喜欢小兔子吗?”
解释只能越描越黑,谢焕怕这姑娘当街哭出来,赶紧点点头两手接过来,“谢谢小姐姐!”
姑娘干笑了一下,其实比哭也好不到哪儿去,“令尊......令尊真是年轻......”
好像听到了芳心咔嚓碎掉的声音。
谢焕又气又笑,面子上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顺手拾起桌上十文钱买的面具,“礼尚往来,小姐姐,我把这个送给你吧。”
姑娘感激地接下面具,扭过身恨自己腿短一样跑远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低头吃馄饨。
沈持衡挑挑嘴角,“叫爹?”
“持衡啊,我说你这人......”
“我怎么样?”沈持衡毫无愧色,“中元节百鬼夜行,本阁主对小倩婴宁之属不感兴趣。你看的话本子多,不知道这种时候走过来搭讪的都是来吸人精元的吗?”
“......”
二人吃毕,付了馄饨钱起身欲走。夜近中宵,街衢上带着各式面具的百姓也不如方才那样拥挤。谢焕眼尖,远远地看到街角尽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顿时就愣住了。
“怎么?”沈持衡眼神闪烁,略侧过身,挡住她大半个视线,“认识?”
“没有。”谢焕目光微转,心中疑惑之色更甚,故意沉吟了一瞬,摇摇头,“好像看到两个熟人,不过也没看清是谁。”
神色未变,沈持衡的肩膀倒微微松懈下来,“刚才那聂小倩提醒我了,中元节嘛,走,咱们也放灯去。”
夜风乍起,两人披上了来时预备的春锦长衣,不疾不徐地往胭脂桥的方向走。谢焕挑着那寄托芳心的兔儿灯走在前面,沈持衡真像她爹一样跟在后面借着光亮。
她心里惦记着刚才那一眼所见。
小个的绿色身影是叶辞,她绝对不会错认。
那高个儿的是谁?
看身量,和当时萧府为他们引路的侍人白喙有几分相像。谢焕想起他们说叶辞是“故人”,还有,萧昱……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胭脂桥下。他们来的晚,抬眼间,紫红色的胭脂池水已化作一条莲灯星河。灯与灯摩肩接踵,烛与光交相辉映。岸边是满地的废纸残骸,可以想见,不久之前,这里差不多该是和菜市口看斩首一样的热闹。
人们总是一窝蜂的祈愿,哪儿在意佛祖是怎么想的。
想起往日擦拭的泥胎金塑,谢焕暗自摇摇头,随手捞起一个离她最近的小莲灯。
“愿海晏河清,愿天下太平,愿得一心人,愿不负卿卿。”
字迹清秀,纸灯扎的很简单,还没有标注名字,估计是个书生。
谢焕弯弯嘴角,这倒挺不错。
再拾一个。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抽抽嘴角,“三愿为妾赎个身,再置大宅院。碧芳楼盼盼书。”
漂来的莲灯中,其中有一个扎的最大最好,层层莲瓣笼罩,隐隐显着微弱晕黄的光芒。谢焕有点好奇,踮着脚用胳膊使劲儿够了过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谢焕揉揉眉心,懒得看落款是什么禅师居士,顺手又给扔回了池里。
“真是众生百象啊!”
谢焕遁着声音望去,沈持衡站在胭脂桥堍,举着个有点寒酸的纸莲灯冲她招手,“这边儿还算稀疏,你要不要写一个‘随波逐流’一下啊?”
“你哪儿来的灯和笔啊?!”谢焕目瞪口呆。
人家指指绯色算袋,“我带的呗,手工制作,来一个?”
“......你自己写了啥?”
沈持衡故作高深,一脸佛曰不可说的样子。
“多大秘密!”谢焕微嗤,执起小狼毫笔,却不知道从何写起。
放莲灯本是为逝者祈福,超度亡灵。只是人死如烟散,她一向不信这些。如果非要写的话,在她淡漠疏离态度下度过的十二三年人生中,唯一让她心中有愧疚,有悔恨的,就是那松郁寺中的小小侍女——檀一。
提笔写下了一横。
望着满池莲灯浮曳,光华璀璨,谢焕忽而转念,逝者固已矣,来者方可追。如果人一味追悼过去,无疑是悲哀而愚蠢的。
桥上汇集了夏夜里最稠密的夜风,白衣少年长身而立,迎着长风吹来的方向,为她挡住了大半。
酸风射眸子,谢焕有些泪盈于睫。
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完全地看透这个不算少年的少年,但却在这样一条二人并肩的长桥上,陡然生出一种依靠之感。
她就着那一横,写下——持衡。
又觉得不够,补了五个字。趁着少年的视线还驻留在流水尽头,悄悄地放在池面之上。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