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开国之时,曾亲自选址并命名国都——予光。
予光别名斗城,因在建城之前,长乐未央两座宫殿已经初具模样,为了照顾宫殿与河流,黄土垒就的南城墙曲折如南斗六星,北城墙曲折如北斗七星。城壕深阔,组成多重严密的防御体系。
此时,整个大虞天下的主人穆天歌正跪在一面宝珠帘幕之前。
隔着这道划分室内的明暗光线的帘幕,今上穆天歌隐约看到了一个贴花钿、点面靥的宫人,正在为他的祖母轻轻打着式样旧派的八角文雀宫扇。
“歌儿。”
年迈苍老的声音,混杂着案上金漆狻猊吐出的龙涎香气,断续不绝地扑打他的面颊。
“是,皇祖母。”
“昭明的心疾是大事不假,可你也不能置后宫诸人于不顾,你还年轻,平时没事,多去各个宫走一走。”老人半倚在美人榻上,像是在安排垂泪釉白瓷瓶中到底该养素白荷还是天竺果这样的小事。
“孙儿一定做到,请祖母放心。”穆天歌神色恭敬。
太皇太后似是有些困倦,挥了挥多年保养仍皱如老木的手,“昙规。”
被称作昙规的打扇宫人闻言躬身退却。
“歌儿,坐罢。”太皇太后的眼神望向虚空,自顾自地在嘴里碎碎的念着,“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
少年天子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震惊于太皇太后的的直白。
语气不自觉地有些激烈,“祖母,天时他不是公叔段,孙儿自然也不是郑庄公!”
太皇太后一个翻身从美人榻上直起身来,迅捷的让人怀疑她的年龄。宝珠帘幕后发出枯竭粗粝的笑声。
少年天子红着眼睛,看着他的祖母笑不自抑,笑的失了身份和风度,笑的止不住的咳嗽,喉咙间发出如同撕裂一般的声音。
“穆天时?!你问问他,他认不认这个名字?!”
“你母妃沈乔失宠出宫,她后来怀上的是纪家的贱种!”
“他是怀宣太子纪素山的儿子!他不是你亲弟弟!”
“他不姓穆!!”
金狻猊吐出的香越发浓烈,模糊了宝珠帘后那人苍老的面孔,这让穆天歌不禁下意识的觉得有些庆幸。
他稳了稳身子,揉揉太阳穴让自己冷静下来,摆脱这种贵气的具有侵略性的香气。
他听见自己说,“祖母,您把我接回了宫里,孙儿感激您。可孙儿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儿子,不管他是穆天时也好,沈持衡也罢,还是纪氏的什么人,他是我——弟弟。”
满头银发的太皇太后颓然又倒在美人榻上,一身大汗淋漓,她扶了扶头上的横插缠枝金钗,将前襟扯的松开了一些,抬手咽下了一口银耳雪梨汁,复又不住的冷笑。
“你别以为,”太皇太后“呵、呵”地喘着气,“那小畜生为你提供些消息,让你能剪除这个,扶植那个,你总是要付出更多代价的!”
“是啊。”少年天子笑的阴郁莫测,“耳聋眼瞎,皇祖母的意思是,孙儿不配做皇帝了。”
“放肆!”太皇太后将盛着银耳雪梨汁的瓷盏一把掼在了地上。
清冽如敲冰碎玉,粉身碎骨也如此决绝——今年越窑贡奉的秘色瓷,果然比往年还要好上十倍。极度钟爱瓷器的少年天子一刹那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本以为他的祖母会大发雷霆,至少从她刚刚摔瓷盏的力道中,他甚至可以听出祖母年轻时军前御马、鞭笞叛将的威风。可是意外地,他的祖母以一种平生鲜见的,近于无奈和疲惫的声音,“歌儿,沈持衡这样的人,其志,可不在作人耳目啊。”
——祖母年轻时是前朝将军的女儿,十七岁随父征战沙场,平定羌胡之乱,三军阵前胯下能御青鬃宝马,朕如今廿年有三,难道朝堂江湖,连自己的弟弟都驾驭不住?若能为我所用,又何必自斩良驹,自断臂膀?
穆天歌沉思良久,只觉得龙涎香越发难闻起来。
……
暑热正是煊赫盛时,少年天子从长乐宫缓步而出。
或许是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他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皇帝散朝,身后都不得有人跟随伺候,所以这算是他在宫中走得最顺遂心意的一段路。
他身上还穿着早朝的朝服,日月星辰十二纹章上都沾染了长乐宫独有的龙涎香气。
穆天歌和他的父亲穆景致不同,他不喜欢香料,更不喜欢用香气织就的罗网。
他忍不住甩抖起来,想要挣脱这异样的束缚。
幅度略大,冕服上下各处都在提醒这一动作的逾矩,尤其是挂在冠冕两侧的青玉充耳,啪啪地打着他的颧骨。他索性解开朱缨,让自己更舒服些。
脚下步履不停,赤舄载着他的双足一路引到了崇云殿。
示意两侧宫人噤声,他看见他的妹妹昭明公主穆植,正趴在桌案上,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对着一副莫名其妙的棋出神,咬着咬着猛然“嘶——”地抽了口冷气。
他觉得有趣,随意抽走发上白玉簪,将朝冕丢在地上,一撩下摆,坐在棋盘对面。“你多大了?还咬手?老毛病不改,瞧瞧,出血了吧?”
摘了冠的天子笑意宛然,袖手旁观。
“大皇兄——”穆植歪着脸,拖长声音撒娇,棠棣长裙上的赭色宝相花纹扭得打皱。
穆天歌笑而不语,拈起染了彩色的榉木棋子。
昭明不满地用两只手交替拍着桌面,像拍定军鼓,“散头发哥哥散头发哥哥,我是你的咬手指妹妹呀!你跟我下棋吧?”
“哎?”少年哥哥兴致高昂,“刀工不错啊!你这套兽棋,可比上一套强多了,重心低,下盘稳,还有这毛发,这胡子.....”
“那是!”穆植十分得意,“也不看我拜谁为师!”
“不错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算我没白教!”穆天歌点点头,“要不你把上一套送我吧?”
“......上一套......是糖砖刻的,不能给你!”
“你都有更好的了!糖刻的怎么啦?我保证,肯定不让它化。”
“......要是被我啃了呢?”
“......”
“那算了,”少年哥哥忍不住扬起嘴角,“今天是什么规矩啊?是老鼠能吃老虎,还是黄羊克制豹子啊?哥哥都陪你下。”
昭明用指腹发力,“噗”地一声闷响挤开吊炉花生,一边吃一边翘着脚讲规则。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几盏茶的时间,昭明靠“我刚才没说明白”赢了前面几盘,后面就开始连战连败了。穆天歌面前剥好的花生越堆越高,快成一座小山了。
显然她没有连败连战的精神。
“大皇兄——手下留情!!我心痛啊——”昭明趴在桌上咬着手指哀号。
“装,你接着装。”穆天歌扔下手里的黄羊,抱臂笑着乜斜看她。
“真的!”
少年哥哥叹了口气,“你就知道拿着胎里带的心疾辖制我。”
“嗯.....”昭明坐直身子,也把手里攥着的地鼠扔了,抬手按在胸口,笑容苦涩,“哥说的对,塞翁失马,没有它我就遇不见我的良人,没有它,哥就不会这么宠我了。”
“胡说!”
少年天子暗垂了眼,“可是我的咬手指妹妹也因为它,不能迈出宫门,不能和哥哥打猎,不能嫁人生子,不能享常人之寿......”
穆植红了眼睛。
穆天歌见她如此,忍不住一股热血上涌,负手而立,两只手掌在身后啪啪地虚打着,“哥哥这就去给你下诏!他司如晦面子再大,也大不过朕!朕就照实说,他配的药方治你的心疾有奇效,朕......赏他入宫!”
“朕......朕是天子!他不娶你可以,但朕一定要他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