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谢焕还在琢磨着沈持衡刚才那个决然冷冽的眼色。
对面坐着的正主儿倒是很悠闲,变戏法一样从车厢座位下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盒里是十二色的莲花酥饼,挑挑拣拣选颜色定顺序,小口咬着,自得其乐。
“......程掌柜,是阁主的人?”
“错,”沈持衡笑的清澈坦荡霁月光风,“准确的说,是咱们的人。”
谢焕有点烦躁,决定问个与自己更相关的问题,“你说,萧昱怎么会想见我呢?”
沈持衡不答,选了块淡青色的的小酥饼,将印着莲花的那一面冲着她,把她从前递萝卜块的气人样学了个十足十,“来块儿?”
谢焕按住额角,深感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
“不太清楚,”白衣少年嘴里嚼着东西,淡化了平日的疏漠气质,“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许是他没见过少白头?就是好奇?”
谢焕接过淡青色的莲花小饼,咬一口,梅子的酸甜和酥饼的油香交织在一起,淡淡地冲他弯了弯唇角。
……
盱眙城托水而建,属龟相城制。城廓呈类椭圆型,洞开四门,如龟之四脚。城南香花小门,又恰似乌龟的尾巴。寓意此城在汪洋水面上永不覆没。所谓“八水绕盱眙”,淮安不过是个主干河支的代指罢了。
世人皆说,天下无盱眙则周转不利,盱眙无天下则可以为国。
可此城虽大,却架不住车马之快。不多时,就听见车外李百乔收敛手劲儿,长长地“吁——”了一声。
两人先后下了车,李百乔也投了马辔整理好衣装跟上。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个叫白喙的贴身侍人。沈持衡就拈着个拜帖苦笑,只好随意插进怀里。
白喙带着他们一路向东,来到一处略僻静的居所。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有点瘆人。
眼前立着块白石,石上朱红阴文篆字,想必是萧三公子的居所——幽篁里。
谢焕觉着刚才那梅子味的后返劲儿,有那么一点倒牙。
走到了内室门口,李百乔捂着鼻子站在了不远处的外面,白喙上前为二人打帘,谢焕随着沈持衡的脚步越过了那道门槛。
房间里有别于外,简洁干净,壁上空空。榻上靠着个披厚毯的公子,另有榻桌一具,小小地支在公子身前。
桌上一个托盘,盘中四五石榴。虽然已经迫近夏天,但石榴并不是这个季节的水果,萧家富贵,谢焕倒也没大惊小怪。
榻上半卧的青衫公子以帕捂嘴连连謦咳,显得病弱不堪。
沈持衡轻撩白衣,搭坐在小桌对面的榻边上,扬眉,“司小神医不是说你大好了么?”
对面人突然抬起头来挑唇一笑,神采轻快,“持衡兄眼明心亮啊。是比以前强些,不过说到底还是半个废人。”
谢焕这才看清楚这人的脸。
这个萧三公子眉眼风流,皮相绮丽妩媚如女子。只是骨相却偏偏给人一种坚毅阳刚之感。他眉骨微凸,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如宝剑削成,直插进人的心里。
明明生着富家公子的骨骼,淡淡地透着雍容的家韵,气质上却给人一种驳杂不纯的感觉。好像是夹杂着几股叛乱阴沉,狂野冷寂,与这华贵合流在一起,成就了这样一个踩在正邪两界的孤独之人。
萧昱此时也注意到了她,礼貌式的向她颔首,“谢姑娘。”
谢焕一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沈持衡倒是笑了,“我说你要见她,把人家可吓得不轻啊。”
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沈持衡这话听着像是漫不经心的抱怨,实则是探问萧昱要见她的原因。
果然人不可貌相。虽然他看着像个不谙俗务的世家少年,但也许,她偶尔感知到的那种隐隐的城府练达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你这叫什么话,我又不吃人。”萧昱的十指修长,玉茶盅拢于指间看起来倒像个扳指,轻啜了一口,四两拨千斤,话头又被弹了回去。
然后抬起头,安慰小姑娘一样笑笑,“这世上之事,但有得,便有出。你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持衡这人我知道,他定不会亏待于你。”
转移沈持衡的话题,紧跟着就捧句好话,此人深谙笼络之道。
谢焕沉默,恍若不闻。
萧昱微愣,突然意识到,也许他用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是错的,“我忘了谢姑娘是修行人,连凡夫俗子爱恨的心气儿都没有。说这样的话,确是萧某唐突了。”
“萧兄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沈持衡打断他的歉意,将话题引回正轨,“不如让她改日单独造访。”
“嗯……”萧昱口内的茶汤刚落到嗓子,吐出的字句氤氲着暖意,“我虽颇爱岩茶苦茶,不过这雀舌真是极品。”
察言观色,适可而止,他将茶杯撂在一边,左手握了个石榴,右手捡起小桌上削水果的刀。
石榴头上顶了个小小的黄色的王冠。
萧昱横向使刀,干脆利落地削掉了石榴最上面的厚皮层,连同王冠一起。切面露出来的是与殷红血肉相隔的白膜。
在那王冠落盘之时,沈持衡的神色微动,心思百般翻转,眼光紧紧锁在萧昱的脸上。
谢焕站在一边暗暗赞叹他的刀法,即使是刀法卓绝如李百乔,也未必能把小刀的分寸拿捏得这样好。这人若不是体弱多病,多半是个武学奇才。
“送你的耳饰,喜不喜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萧昱一边旋转着石榴,一边用刀尖在石榴皮上划着分割线,抬起头来笑意姗姗,“宝银楼折了银子,长生阁折了人。”
谢焕顿时明白了沈持衡那个眼色的含义。
清理门户,稠南布庄为她更衣的侍女。萧昱试探深浅,沈持衡自然不容冒犯。
萧昱用骨节分明的右手在石榴顶部轻轻一击,已经被刀割了划线的石榴顿时四分五裂,化作红嫣嫣八只等大的小船儿,摆在小桌上轻轻摇晃。
“只是我不能现在给你。”笑的露齿,“我是说你想要的东西。”
出乎谢焕意外,沈持衡好像早就料到一样,很是平静地点头。
“可你的白奇楠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拈着一瓣切好的石榴,青衣公子十分苦恼。
擦擦粘腻的手,他从小桌下的暗格取出一个兰花铜扣的匣子,推至沈持衡面前。
果然。
谢焕心里有种二次确认答案的舒畅感。
稠南布庄的侍女为她取出一副耳坠,用的也是这样兰花铜扣的匣子装着。看来那里不适合长驻了。
“地契?”沈持衡似笑非笑,“砧板都给我准备好了?”
“上一任城尹的私园,就是荒了点儿。”萧昱眨眨眼,“好处是除了我之外没人愿意把手伸过去。我知道你图什么,我们各取所需,用什么人你都自己安排。”
沈持衡捏着薄薄一张地契,抿着嘴把纸上粘的石榴籽弹走,沉默。
谢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真的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萧三公子了,言谈进退自若,中心洞明如镜,貌若好女,聪明却不令人反感。
再加上丝丝缕缕的混账气,相比较沈持衡的翩翩公子形象,他是一个更有温度,更像活人的人……
萧昱自己一点都不尴尬,就当没看见似的往后一靠,“哦对了,这一片附近,我觉得应该会有你熟悉的人。”
掠过沈持衡转瞬即逝的愠色,他驻于谢焕那双琥珀曈中,意外地发现,刚才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变得更深。
深的竟能让他切实地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