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家南从医院回来,一直躺在床上。
屋里,白晃晃的灯,窗外,死尸般赤条条白晃晃的月亮。他似梦非梦,总感觉哪里好像在跳天灯?他的耳朵总有一些音乐丝丝入扣的钻进去。他闭着眼想像着,几十年没见过这么优美的跳天灯,一个漂亮的京族女子身穿白色长衫、黑色长绸裤,面容素雅,游步坚实,头顶一个碗,燃着三枝蜡烛,两手各拿一只杯子,杯中也燃着蜡烛,随着鼓点节奏的快慢手托蜡烛转动手腕,纵横交错穿插,加了些古典舞的元素更加端庄优美、姿态悦人。
这女子突然变了脸色,怒叱着向黎家南抬手扇去。黎家南抽手一挡,原来是一束光线从门缝中漏出来打在他脸上,暖暖的。
李家南倦在床角,伸出手一点点的探那些光线,从胆怯,到大胆捕捉,他试着适应这些光线带给他的温暖,然后把全身放在光线下照了个通透,再把嘴巴张开,光线落在他的嘴里,他吃着、喝着、享受着。
他感觉耳边跳天灯的舞曲和唱哈的声音似乎越发响了,一阵喧天的炮声过后,突然他像被十万伏电压击中一般,紧闭着眼睛,全身哆嗦,哆嗦了几分钟,张着的嘴再也合不上,歪扭着,流下白沫,像被通天的一束光串成的人体腊肠——当然,那不过是一股腐肉做成的腊肠罢了。
一阵电话铃响,李家南赶紧起来,再睡下去,怕起不来了。
他一看电话号码,果真是那个对他来说梦魇一样的人打来的——中越远东公司的老板阮河生。
阮河生在电话那头一边嚼着青涩的榄,一边打电话:“李市长,近来身体不太好吧?”
“不好,很不好。”
“是啊,我的身体也不好,这回,该出来运动运动了。”
“运动?什么运动?你想搞什么事?我这边的事就够理不清了,你知不知道,省纪委派了调查组来我这里驻点了。”
“市长大人,他们这次调查的这事好像与我无关吧?不是江柏村的事吗?”
“怎么会与你无关?你别想拉屎擦屁股脱个干净。”
“什么!江柏村的事你也想往我这边扯?”
“江柏村围海建度假村,难道是我的事?”
“你……你,李家南!钱我可是足足给够了,别把事往我身上推,我只管建,村民的事,由你搞定,再说了,文件、项目批文、补偿款哪一样不是该你去落实的,现在就是你们政府的落实出了问题。”阮河生气恼地说。
“……先别急,先别急,我们不能乱,现在还在查账目,账目上面,我们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我早就被双规了……就是那帮村民,估计会左捅右捅,把一些事闹大。”
“带头的就那几个,他们身上本来就不干净,江柏村有几个人不走私的?没有搞过私烟、私酒的?随便查,随便抓,抓哪个都不是好东西。”
“这个倒是个办法,只是省纪委调查组的在,不敢乱动。”
“他们还不都是人?有钱,有女人,这世界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嘿嘿,什么事到了你这里就要折腾半天。”
“慎重!慎重!小心方行万里船。”
“……别说这么多了,这么多年,大事小事你也经历不少了,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我帮你当上市长,你也为我出了很多力,我谢谢你。”
“说哪里话。”
“今天是中秋节,我请你来一起共度中秋,怎么样?”
“为什么?”李家南很警觉。
“哈哈哈哈!看你吓得,怎么了,我和你又不是佰生人,到这时候,你还怕见我,怕人家说我们官商勾结?哎呀,人活一辈子,哪里能够成天在条条框框中过,放松点,小心……小心小心,你永远都是这两个字,它保不了你一辈子的,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心底无私,天地宽,你怎么就不能放松点呢,难道有人定你罪了?我看,还是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吧,缩头缩尾的,根本不像你李家南了。”
听这话,李家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样?一起过中秋?今晚整个事件,会有个结果的。”
李家南顿时紧张起来,他问:“你搞了什么名堂?快点告诉我。”
“决不会拉上你的,我敢说,这次我赢定了。”
“你……这么有把握,我告诉你,省纪委的可是还在待上一二个星期呢。”
“哈哈,官越大,我越不怕,官小,我才怕,而且……我最怕的是头上没有乌纱帽的。”
“那么彭天明呢?你不怕?我看他要一查到底,市政府开出的证明已经多天了,他依然没有放你儿子,没有放你的货!”李家南说。
“……不急,不急,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会放的,软的,硬的,他总要吃一头。”
“要是他软硬都不吃呢?”
“那就……送他上西天!!”阮河山说。
“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今天中秋,我不去了,谢谢邀请。”李家南答复。
那边阮河山也放了电话,两只被烟熏成黄色的手指头在桌面不断叩打,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用越南话叫了几声,壮实的小弟从屋外走了进来。
两人用越南话对了一阵。小弟叫来阿忠,阿忠站在阮河山的面前,低着头。
“你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在我们这里,只有你最熟悉中国的政府情况,排兵布阵还要靠你啊。”
“老板,你抬举我。”
“曾关长的老婆,照顾的好吧?不能有一点让她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来越南观光,中秋节到西成来,是给她老公一个节日惊喜,这个思路可不能变味了。对了,陪她的是谁?”
“是阿曼,她在中越边境搞导游,跟所有海关的人都熟悉,而且也认识彭天明的老婆。”
“机灵又能干,我们要多有几个这样的人才,就好了。”阮河山感叹道。
“我已经约了彭天明,在金海岸酒店吃晚餐,吃完晚餐去浅海湾的农家庄子,我们好好吃中秋月饼共赏中秋月,时间是晚上八点。”阮河山向阿忠再次强调。
“知道,知道。”
“你去叫阿曼进来。”
阿曼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大名鼎鼎的中越远东公司阮河山的竹楼,这个竹楼在当地非常有名,人们叫他“黄金楼”。因为竹楼顶东西两头,各有一只雕刻的十分玲珑的小狮子,它们全用黄金贴边,无论是朝阳东升还是日落西山,那黄金小狮子都时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像是一种信仰,又似乎是一种诏示。
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了这对黄金狮,阿曼发出了惊叹。
竹楼二楼,有人再次提醒她上来。阿曼慌里慌张地差点在爬楼里摔个跟头,笑了笑自己,镇定了一下,一步步往上走。
她第一次看到了阮河山的正面,那张脸,黑而清瘦,眼睛深邃,眉毛浓黑,原来阮河山就是这样一张脸的男人。
阮河山也盯着她,阿曼低下头,不知道是该站还是该坐。
“小弟,给她位置。”
“谢谢。”
“你是越南人?”
“是。”
“跟莫晓青是一个家乡的?”
“是。”
“张子路也是你们同乡?”
“他小时候是,不过,他妈妈离异了,他就跟他妈妈去了中国,一直在中国生活。”
“嗯……彭天明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她怎么就听你的话乖乖来了呢。”阮河山突然换了话题,阿曼一愣。
“哦,她叫陈素萍,我们也是才见过一二次。”
“一次还是二次。”
“二次吧,一次是彭天明第一天当关长的时候,她带她女儿来过,一次是……”
“什么?彭天明还有个女儿?”
“是哪,在读中学。”
“我怎么不知道。”阮河山突然转向小弟。小弟连忙回复:“我们知道的,但是,到她的学校找过,没有找到,估计是外出了,具体去哪,不好打听。”
阮河山提手就是几巴掌,把小弟打得鼻子喷血:“真是……,好了好了,出去。”几巴掌之后,阮河山知道已即成事实也无可奈何,挥手叫小弟走开。
“她女儿找不到妈妈,肯定会来西成的。”阿曼说。
“对,对。”阮河山点头同意,他喜欢这种有头脑的人,他继续问:“你带她转了几个地方?她现在心情如何,有什么想法?”
“她很好啊,她高兴,因为她来西成几次,她老公都说工作太忙,从来没有带她来越南玩过,我说是彭天明让我这么做的,她全信了,而且她知道今天可以见到老公,心情特别好。”
“你真的,太聪明了!今天就一起去,你一定要跟好她,你知道怎么做吧?”
“知道。”
“好。”
“那,我的东西……”
“小弟!小弟!”阮河山喊了几声。小弟鼻子里塞了团白棉花进来了,阿曼忍不住笑了。
“你把东西给她。”
小弟拿出了一包高纯度的海洛因,递给了阿曼,阿曼却没有接。
“不对,不够,说好是五十克。”
“这里是二十克,还有三十克,等今天晚上的中秋之后,再给。”
“……到明天,我就涨价了,就是四十克。”阿曼贪婪地就事提价。
“……哈哈哈,好,厉害,我喜欢跟狠角色做朋友,我再加十克,算做见面礼。”阮河山笑道。
阿曼笑了。
陈素萍,彭天明的妻子,是有二十多年教龄的中学老师,后来因病在家休养,她平时少言寡语,这二天跟巧如簧舌的阿曼在一起在越南游山玩水,心情顿时开朗了很多,今天又要回国跟老公相聚更是高兴,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哼歌。
“阿姨,你看上去年轻多了。”阿曼一边帮忙。
“哈哈,心情好嘛,这一路还要多谢你。”
“曾领导,早就说要接你到越南来玩了。”
“他原先是说过,不过,我来了两次,他都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有时,被我闹的不行,干脆让我回去。”
“这不应该,你看,这一回,他让我带你去,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嗯。这个彭天明,什么事都是藏心里。唉,就是我女儿晓曦,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到。”陈素萍很担心,那天跟阿曼走的时候,她本来是要跟晓曦通个电话的,但后来从学校得知晓曦去了应考就不想打扰她,所以一直为这事忧心忡忡。
“别担心,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阿姨,曾领导他派人专门去学校接了。”
陈素萍没有说话,说实话,她的担心正是这个,彭天明一直是以工作为重的人,她早已习惯被他忽略,这回今年过的这个中秋,彭天明为她和晓曦做的这些安排,实在有些不太对劲,冥冥中像另一个人。她当然希望这是一种错觉,可是如果不是错觉呢,难道后面隐藏了什么阴谋吗?可是,那个人又是为什么呢,他有什么阴谋需要动用她这个做妻子的和在读书的女儿呢?二天结束了在越南匆忙的旅行之后,她带着兴奋之余,以一种怀疑的眼光在考虑这二天发生的一切,很不自然,很不舒服,到底错在哪,她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
走之前,明明她跟彭天明也通过电话,说有人来接她去越南旅游,问他说好不好,她记得很清楚,彭天明分明说“好好好。”难道是自己当时没有问清楚?这个彭天明,他那天也没有讲清楚啊,他根本没有告诉她谁来接的,唉,也不能怪他,自己也没有主动问他。他们俩说话,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就是这么简短和无趣了。换个角度来说,如果真是他这么安排的,也说明他开始在关注自己和孩子了,这一点,就足够让她高兴。
中午,她有些肚子不舒服,阿曼就直接把中餐叫到她的房间来了。她看到居然还有醋溜排骨,她最爱吃的,也是彭天明唯一做的最好的一道菜,她很高兴,不过,仔细想想,难道她吃什么彭天明在西成也会关心,这有点太……过了。
她把阿曼叫来,问:“这道菜谁叫弄的。”
“不知道。”
“谁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曾领导嘛,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不可能,他对我的关心没到这种程度,又不是在家里……阿曼!你是导游吧?”
“阿姨,你要查我的导游证啊?我都给你看过了,我每次过海关,边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难道还有问题?你是怎么了。”
“我……我……是觉得他彭天明这次也太体贴了。”
“哈哈,阿姨,人家对你好,你还不高兴呢,他可是西成头一号大人物呢。”
“你真是彭天明叫来跟我去玩越南的?”
“难道还有假。”
“那你告诉我彭天明,他是怎么说的?在路上碰到你跟你说的?还是特意叫你去他办公室说的?”
“……叫我去他办公室啊,哪里会随随便便在路上抓个导游去南宁找你呢。”
“他办公室什么样?”
“这个……这个……我可没留意。”
“那你也肯定去过他办公室嘛,他办公室在几楼?”
“几楼?我……我……,好像是三楼……,我记得是三楼,不,二楼,二楼吧,二楼往左,对,就是二楼,往左一转就到了。”
陈素萍顿时紧张了起来,心脏跳动剧烈,这个阿曼,肯定有问题,她分明记得彭天明的办公室是在最顶楼——五楼,彭天明在搬办公室的时候,她来西成帮他收拾过东西,彭天明当时还告诉她,五楼站得最高望得最远。
她死死地抓住阿曼的手,大声问:“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阿姨,你怎么了,你弄痛我了,好痛啊,快放手。”
“你是什么人!你们想把我怎么样,你们想把彭天明怎么样!”
“我们是好人,你想哪去了,阿姨,快放手,快放手。”
“不!你说彭天明的办公室在二楼,错误!大错特错!他的办公室在最顶楼,整层楼,就只有他一个办公室,根本不存在在左转右转,正对面就是。”陈素萍犀利的目光盯着阿曼。
阿曼害怕了,手被陈素萍抓得很痛。可,毕竟年轻,两人撕打了一阵,阿曼把陈素萍推倒在床上,怕她冲出房间喊人,用枕巾塞住了她的嘴巴,扯出裙带把陈素萍三五下就绑好了。
陈素萍扭动着身体和手,却挣到不出,后悔万分。
阿曼从宾馆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想逃,但想到明天即将到手的几十克白粉十分不甘,她想了想,还是直奔“黄金楼”。
“知道就知道了,他彭天明也绑了我的儿子,我绑他老婆也不为过,用中国的话,就是先礼后兵。”阮河山抽着一根大雪茄吐着烟圈跟吓得面色苍白的阿曼说。
“那,你看,我还跟着去吗?”
“去啊,你就直接跟她说,她老公彭天明非法拘留了我的儿子和我的货,所以,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她体谅,只要彭天明放回我的儿子和我的那批货,我就会放了她,而且,你要告诉这个当老师的,我是合法商人,我的儿子,我的货,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是她老公的脑子有问题。”说到这里,阮河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为了防止陈素萍逃脱,阮河山叫小弟安排了两个人手跟阿曼一起回到了宾馆。陈素萍被阮河山严加看管起来。
2
张子路躺在医院。还好,抢救及时,不然,他真一命呜呼了。海关的缉私科的人员都赶到了医院,陈楚云和程成也来了。小赵和虾条陪在彭晓曦和彭晓宇的身边。
彭天明看到彭晓曦甚是心慰,可是妻子在何方呢。
“不用想了,爸,肯定是被人绑架了。”
“真是大胆,竟然敢对关长下手。”陈楚云说。
“别下定论,做好最坏的打算。”彭天明低沉地说。
彭天明跟陈楚云一脸严肃地说:“楚云,这里派两个人,盯紧了,不能再出现像李铭浩那样的事,我,唯你是问。”
“好。”陈楚云敬礼。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彭天明把陈楚云叫过一旁,问:“听说,你跟李铭浩的哥哥以前是从小一块玩大的朋友?”
“嗯。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同一张桌子。”
“呵呵,还一同做坏事?谁都有这样的玩伴,还有李铭浩吧?他也常跟着你们?”
“是哪,他小时候是个跟屁虫。”
“那么,你说说,他们哥俩有什么不一样?”彭天明点了支烟,也递了一支给陈楚云,问。
“……这个……这个,一样的地方很多,从小就很有责任感,好打抱不平,看不得坏人坏事,要说不一样,李铭忠这几年感觉变了很多,他常跟他弟弟吵架,尤其是李铭浩进了海关之后,他们之间就很少来往了。”
“你觉得李铭忠变在什么地方?”
“对钱很敏感,想赚钱,要不然,他也不会脱了公安制服,去远东集团跑国际贸易。”
“他赚了很多钱?有多少?”
“嗯……这个,不知道,说真的,因为工作原因,我后来跟李铭浩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很多,跟阿忠……我们之间也离得远了。”
“你们还会常谈起他的哥哥吗?”
“偶尔……会吧,不,是经常,我们常谈起他。”说起李铭忠,陈楚云的眼神中露出几许伤感。
“好,没其他事了,等张子路醒来,你负责口供,他是两起命案的目击人,一是简兴强枪杀案,一是海滩枪杀案,晚上,你要随时待命,你去安排吧。”彭天明跟陈楚云说,当他扭头正准备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得说:“李铭浩在报告中说他丢枪的那个晚上,是和你在一起?是吗?”
“是,是的,我在报告中也证实了这一点,关长,有什么问题吗?”陈楚云被这个突然袭击的问题吓了一跳。
“不,没有,只是随便问问,他那个晚上有没有提到他的哥哥。”
“……嗯,有,好像有,他说他哥哥应该会回来了,好像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