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阳历年,那么现在就是一九九三年。不过阴历还在腊月上,我不止一次说过,东北的冬天,尤其是最冷的刮着北风的腊月天,冷得想让人可以坐下来大哭一顿。
立秋小卖点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开张了。
小卖点里各种烟酒,都是比较廉价的那种,其实在这里可以找到各种酒精勾兑好的套上包装的白酒。花了一千二百块钱买了一台二手冰箱,里面进了冰棒,一毛钱一只。木头的货架摆着各种小食品:甘草杏、塔糖、地瓜干、葡萄干、包装袋上画着三条粗线的方便面。这个腊月的时候还要准备果匣,其实里面就是一些花花绿绿好看不好吃的糕点,如果我还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五块钱,走亲戚这是必需品,不多不少,两盒正好。立秋还骑着破二八自行车去几十里地外的镇子上买熟食回来卖。猪头肉,猪舌头。去了走称和搭人情其实不剩什么。也许小卖点的宗旨就是用零钱换整钱。
有邻近的小学和村支部,开张三天生意还算不错。虽然这个小买卖需要有人整天整天看着,但是站在柜台里面卖货的立秋感觉自己第一次有了一种归属感,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定。
小卖点开张的第四天。韩连人大清早吃完了简单的饭菜从上屋走到下屋小卖点。看见魏刚和立秋的三叔坐在小买点屋子里的炕沿上。虽然早上起来还没有给这个炕烧火,但是两个人坐的稳稳当当,一丝不苟,就像是屁股上绑了秤砣。
“魏立秋啊,咋地了?”韩连人走进屋子里,“三叔,大刚咋都来了?立秋去准备点饭,早上来都没吃饭吧?切点猪头肉去。”韩连人打开冰箱拉门就要伸手拿猪头肉。
“鹏飞啊,你先出去,我和三叔还有大刚说点事。你先去劈点劈柴烧把炕。”立秋脸上写着一万个为难。
韩连人走出去,心里感觉奇怪。大舅子几百年不来一次自己家,怎么今天吃多了消化食儿跑这来了。
立秋和韩连人的中午饭是这样的,一个盆里盛着高梁米饭,另外一个小盆里是腌的咸菜,这种咸菜类似于酸菜的做法。原料也是白菜,只不过盐放得多,吃之前还要用水泡一下,再上锅蒸。
“你三叔和你大兄弟来咱家不是白来吧,是不是有啥事?”韩连人嘴里嚼着高粱米饭问立秋。
“没事没事,别瞎想,赶紧吃饭,下午我去上货,你看家。”立秋脸上依旧是一万个为难,下午上货的钱是这三天小卖点返下来的钱。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很早的早晨。
立秋的三叔和魏刚还是坐在小卖点的火炕上,火炕依旧没来得及烧。
韩连人预感到这里头有事。
“你三叔和你兄弟到底有什么事,你说不说。”他们俩前脚刚走韩连人就走进屋子里大声质问立秋。
立秋翻着进货单子不想回答,但是韩连人的脸已经扭曲了,她知道自己想瞒也瞒不住了,“没啥事,三叔和魏刚来问问这两天小卖点生意咋样,要是咱俩手头宽裕的话,能不能,能不能把他俩的钱先还上。”立秋也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是个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发苦。
韩连人听完扭头就去院子里给那台老式飞鸽自行车打气,一脚踹开大门骑上就走。
立秋知道韩连人终于爆发了。当初他就不主张找三叔他俩借钱。这回韩连人肯定去想办法栽钱。天冷的干巴巴,立秋去外面柴火垛上拽了一捆苞米杆,填进灶坑里烧了炕,呆呆的坐在那里。她这一天过得很忐忑。
直到漫天的星星都出来的时候,在大门口冻得发抖等着韩连人的立秋终于看见一个推着洋车子摇摇晃晃往家里走的韩连人。
“鹏飞啊,你上哪去了?”立秋闻见了浓浓的酒气。
韩连人把洋车子摔在大门口晃进小卖点。啪的一声,踢碎了柜台的玻璃。玻璃渣子建得满地都是,柜台里面摆的东西也掉落下来。
“你三叔和你兄弟他妈的是什么个东西。我就说这两天有事,他俩来了就没有好事。找我要钱。他妈的,现在我有钱我就摔他俩脸上。我就说不让你去找他们借钱。你就不听,现在人家堵着屁股要钱了吧?”韩连人嘴里骂骂咧咧,他最讨厌被别人看不起,最烦低人一等的感觉。
韩连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打钱摔在炕上,“你现在就去,把这俩破钱给我还回去,我告诉你魏立秋,以后借钱这种事别找你们家人,没用,有啥用啊。赶紧给我还钱去,别让他们俩明天早上又在咱家直勾勾坐着。”
立秋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韩连人心里有火。自己的三叔和大兄弟就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连着两天找自己要钱,借了还没有三天。
夜幕下,立秋深一脚浅一脚向屯子里走去。
立秋先砸开了魏刚家的门。睡得迷迷糊糊的马凤萍披着棉袄打开门灯走了出来,“哎呀,二姐,你来送钱来了吧?”
立秋从口袋里摸出钱,借着昏黄的灯光使劲儿数了半天,“凤萍啊,两千块钱,给你。”
马凤萍接过钱,又在灯下仔仔细细数了一遍,“是两千,二姐,你看这张有点旧,你换一张吧。”
立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给了她,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你怎么才把钱送来啊,告诉你早点早点。昏黄的灯光下,在她三叔家的大门口。她三叔戴上了老花镜,一张一张拼命数着钱,就像是自己的传家宝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享受。
回到家里。韩连人趴在冰冷的火炕上睡着了。立秋边收拾碎玻璃边掉眼泪。
立秋知道,这怨不得谁,钱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东西,怪就怪自己没本事,没她姐那个魄力。她感觉自己对不起韩连人。
第二天大清早,立秋提着两瓶酒去周大爷家求他给柜台安玻璃。
“我说立秋啊,这玻璃咋整的?”戴着老花镜的周百里用玻璃刀拉开一块玻璃,转身量着尺寸。
“没事,昨天我们家鹏飞喝多了,没看着撞了一下。”立秋嘴上说着,心里却不知道韩连人大清早去了哪里。
周百里是屯子里头的老木匠,为人大方爽快,谁家有个什么零活他都乐意去帮衬一把。
“早上我看见韩连人去屯后边老尹家了,他们家可常年放大耍钱的啊。”周百里知道韩连人肯定是去耍钱了,他想提醒一下立秋。
“啊,没事,他说大冬天的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玩玩。”立秋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或者说就是一件坏事,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
又是忐忐忑忑,立秋过了一天。
天黑的很彻底的时候,韩连人摇摇晃晃走回家里,推开门就趴在炕头。
“鹏飞啊,你上哪去了?”立秋坐在炕上看着电视。这台电视是立秋卖刺绣赚来的钱。两千九百块,是屯子里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我耍钱去了,输了一千二百块钱。”韩连人喷着酒气说。
“你咋能上那去呢,一千二百块钱呢。”立秋还想往下说。
“我他妈乐意耍钱就耍钱,一千多块钱咋地了?四千块钱我都想招儿弄来了,扯什么犊子跟我俩。”韩连人喝了酒就会失去理智,他大声骂道。
立秋不敢再说什么,她知道韩连人的脾气。早上刚换完柜台的玻璃,他不想再换一次。立秋下了炕关了电视,起身回了娘家。
深一脚浅一脚,天又黑得一塌糊涂,总算到了老魏家。老魏头两口子早就睡觉了。立秋站在门口砸了半天门,直到老魏头披着衣服打着手电出来。
“爸,是我,小二。”立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这么晚了你回家来干什么。不老实在家里呆着。”老魏头不关心二闺女这么晚回家是不是有什么大事,他只知道立秋打搅了他的睡眠。
立秋走进屋子。还是老式的土房保温暖和,立秋走进去直烤脸。也把立秋的泪水烤了下来。
冯老太太看见女儿哭了,赶忙点起大灯问立秋,“小二啊,咋地了?”
还没等立秋说话,老魏头躺在炕头接了一句,“还能咋地啊,你们俩打架了吧。我都告诉你,进了人家老韩家家门,你就得像个媳妇的样儿,别让人家给笑话了。虽然说人家姑爷家爹妈都没了。但是你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有啥事你不能忍啊。”老魏头就像是一个领导在给自己的手下训话,威风得很。
“你先别说了,你看咱小二都啥样了,出来连一件厚衣裳都没穿。”冯老太太虽然当不了家,但是一件衣服她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她找来一件军大衣给立秋披在身上,“妈说你晚上吃饭没?我给你热点饭去?”冯老太太看立秋脸色不好看,想必是没吃饭。
立秋点了点头,坐在那里不吱声。
冯老太太起身下地把锅台上的高粱米饭和酸菜放在锅里,随手抓了一把柴火填进灶膛点了火,转身进屋问立秋,“小二啊,到底咋的了?“
“昨天我俩生气,他把柜台的玻璃踹碎了,今天就去老尹家赌钱了,输了一千二百块钱。这可咋整啊。”立秋没敢说她三叔和她兄弟来要钱的事。
“这孩子咋这样呢,你今天晚上别走了,在家里睡吧,明天早上我去说说他。”冯老太太想给闺女拔创。
“你一个老太太跟着瞎搀和什么玩意,人家小两口的事,哪都有你呢。”老魏头损了冯老太太一句。
冯老太太不做声了。
“小二,我跟你说,以后这种事别老是往娘家跑,这不是真么好事,该让人家笑话了。”老魏头不乐意立秋这个样子,他只知道维护他这张老脸,其实不值多少钱的老脸。
立秋心里多多少少凉了半截,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个地方可以收留她。自己漂泊在苍茫的空间,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未来。
第二天一早老魏头就叫立秋赶紧起来回韩连人家,立秋坐在炕上没动地方,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冯老太太掀开门帘抹了一把脸上的煤灰,“着啥急啊,吃完早上饭再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冯老太太想给自己闺女争取点时间,免得让老魏头撵走。最起码自己闺女是在别人家受了别人的委屈回来的,这个别人怎么也要亲自来陪个不是才能出口气。
“妈呀,别的了,一会家里小卖点该来人买东西了,我得回去。”立秋穿上衣服准备走。
老魏头躺在炕头一声不吭。
老魏家的老黑狗汪汪了起来,韩连人来了,应该是带着一箩筐歉意来的。
一进门就看见蹲在地上生炉子的冯老太太,新姑爷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罪人,和声和气的说,“妈,大早上就生炉子啊,我帮你整吧。”
冯老太太抬头看了看韩连人,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炉子,“连人啊,大早上你咋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昨天晚上很晚了小二跑回来,你们怎么了?”冯老太太有新嗔怪几句韩连人,可是想了想,人家毕竟是姑爷,不是自己的儿子,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留一点的。
“妈,没啥事,我这就接立秋回去。”韩连人想进去找老魏头好好说说。
老魏头一掀门帘出来了,“姑爷啊,昨天什么事我就不细问了,你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应该知道,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还没等韩连人说什么,老魏头出了屋门到院子里喂马去了。
立秋从里屋走出来,看也没看韩连人就径直往家里走。
“妈,我们回去了。”韩连人没有多大脸面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两口子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好像是陌生人,其实有不是陌生人。
立秋回到家里,家里上屋下屋生好了炉子。她推开小卖点的门,准备做生息。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向上看不向下看。这件事只能这样,谁家过日子小两口不打架。不打架就会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