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梅姑娘……
好困,我走了……
你们会不会有时也想起我?
两百年,两百年了。沧海作桑田,朝廷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人,世间又不知道遭逢多少变故,那许许多多的人,熟悉的陌生的面孔,相似或者不同,还有那众多纷繁的生灵,幻生幻灭,就如一层层薄薄的锡纸灰被淡然的清风吹散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有家乡门前的小水沟,村头的大枣树,田埂间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还有我魂牵梦绕的小薇。
白发渔樵,一声叹息。
人的一生究竟可以有多么悲哀,如果你能感同身受一个做了两百年漫长岁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你就会领悟一些感想。呵,两百年!谈不上人生,就像是走在一条漫长黑暗浑浊窒闷无穷止的甬道中,背负了太多哀伤、恐惧害怕、折磨、心酸、艰苦、绝望希望交替,多少次想着还不如死了呢,咬紧牙关才终于挺了过来,走出了阴影,重见天日。
不是该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猛吸外面清新的空气吗?不是该欢欣庆祝吗?
不是如此吗?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心口疼得这么厉害,绞痛,无药可医。
自己是明明重新做成了人啊,人!我是一个人啊!
做回人的我,内心却反而空出了一大块,就像是被剜了心,空心。洛梅抱着已经没有心的伯邑考,空空的脑袋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就像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已经死了,这是无疑的,他死在她的手里,她一手带走了他的生命。悲夫!哀哉!不只是为他,也为自己。
他的体温还是热的,他在她怀里,看不出什么异样,恬静得就像只是单纯地睡着了。
这一生真是沉重呢,竟背负这么多的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沾满了罪恶的鲜血!何尝我的心亦不是千疮百孔、遍身伤痕累累?谁能解脱我沉沦?谁能给我以慰藉?真是怀念有你的日子,长卿,真希望和你在一起美好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可终究,呵,黄粱一梦么?
真是讨厌,消散了,你的容颜,死去的,是我的心。
对啊,我还有长卿!他是我一生希望之所托啊!事到如今,我自知罪孽深重,再怎样也无法洗清。就算来世堕入畜生道,若能换来与长卿现世相逢,再续前缘,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长卿,长卿,你在哪里?我真的好怕……好怕一个人,孤独承受这一切……
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呜,我在哪里?呀,痛,身体好虚弱!我死了吗?有山有水有竹筏,这山清水秀的,不像是地府啊!
那竹筏朝这边划过来了,是个戴斗笠的女郎!洛梅,是洛梅姑娘,她怎么会在这儿?
伯邑考朝“洛梅”挥手喊话:“洛梅姑娘,洛梅姑娘……”
“洛梅”却好像听不见他的喊话,一个俊俏的男子登上了她的竹筏。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手竟然穿过了树枝?难道自己变成了鬼,没有形体?那为什么自己没有去地府报到,而是来了这个地方?还是自己在做梦,可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风将他吹到了一间屋子里。
原来她不是洛梅姑娘,她叫采薇,采薇。刚才那个乘她竹筏的年轻男子向她父母提亲,而她父母已经答允了。
凤冠霞帔,她坐在颠颠轿里笑意绵甜。大红绣球,他在这头,她在那头。他叫司马长卿。今天是他们拜堂成亲的大喜日子。
床帏落下,红烛恨短,这是他们洞房花烛夜。
花前月下,他们恩爱和美。
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切?这不都是别人、与己无关的事情吗?
他骑马去前线,她揾泪送别。她千里送寒衣,却换来他身死关山黑水间的噩耗。
心碎,残忍。
大雪纷飞,朔风哀哀,那岭上的红梅开得再好,却难熨平心中的伤绝。
一丈白绫挂树头,君且走慢些,等我来找你陪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悲哉,哀哉!
伯邑考看着心中难免不悲恸欲泣。
可是紧接着诡异地一幕发生了,一个身穿黑袍完全罩住了身形面目、看不出是人是鬼的家伙用奇怪独特的巫术竟然将上吊断了气的采薇给救活了。
“你是谁?”,采薇问。
黑袍人嘿嘿冷笑,说:“鬼方祭司狄娜。”
这是她们第一次谈话。
采薇气息奄奄,蓬头垢面,浑身脏秽不堪,就像是拾破烂的可怜婆子。
“把这个东西吃了,你就会好受多了!”,狄娜手里拿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对采薇说。
采薇吼道:“我不要吃,你给我拿开!我不要吃这个,我不要吃。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遭受这般苦痛?!”
采薇呜呜哭泣,她有多么害怕与绝望!
“你不吃?你就会死掉!”
狄娜不由她,霸道地用手掐住采薇的双颊,迫使她张开嘴,让她把心脏吞下去。
血腥味直冲采薇的鼻子、脑海,好像还感受到了这颗心脏在彭彭地跳。采薇拼命地抗拒,打死她她也不要吃这个东西啊!
可是她抗争不过狄娜,最后不知道怎的整颗心脏忽地就被硬生生灌进她的肚子里。
她一阵反胃,想要呕吐出来,结果干呕了半天,胆汁都呕出来了,就是那颗心脏呕不出来。
她恢复了些气力,身体也好过多了。她却更加难过,抱着双腿哭了一整天,最后哭累哭脱昏厥了。
“别怪我,这一切都是你相公害的,我遭受的苦痛是你的十倍百倍,我要慢慢地折磨死你、彻底毁了你!”,狄娜生起歹毒的怨念。
孤狼啸月,幽暗的山洞里头此刻莫名的令人惊恐。狄娜“五鬼反噬”再次发作,模样骇人,比恶鬼还有恐怖十分。她一会儿头大如斗,脑袋像是要炸裂开来,一会儿又恢复如常,五六种不同的声音从她口腔里发出,鬼哭狼嚎。一张脸不断变形,变得诡谲瘆人。
一旁的采薇早已是吓得肝胆俱裂、头皮发麻、面无人色。狄娜好像是控制不住她体内的异常,她步步向采薇逼来,她双目忽红忽绿,全身鬼气缭绕,手掌变宽大肥厚,指甲变锐利,就像是野兽的爪子。
感受她的不利图谋,采薇向身后退去,吓得哭了,口中喊到:“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求求你不要过来。”
可是无济于事,狄娜离她更近,只余几步之遥,一双爪子已是伸了过来。
“啊!”原来是退无可退,到石壁了。采薇一手抓摸到一个如锥子的尖石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插进了意识失控的狄娜的胸前,惊慌失措喊一声“不要杀我!”就跑开了,冲出了石洞。
狄娜胸前登时扎出了一个血洞,涓涓流出褐色的血。
采薇一路狂奔,她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往哪逃?
天地悠悠,茫茫苍色。何处是容身之所?
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异国他乡。认清了北极星的方位,狄娜向南奔去。
可是没跑多久,就碰上一群流浪在此的饥饿凶徒。苦命人何苦为难苦命人?
他们目中露出炽热的淫光,向她包围过来。
逃出了狼口,落入了虎口。
采薇大急,喊到:“你们不要过来,我什么都没有!”
可是那些人压根不打算放过她。
采薇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无助地向天空哭到:“长卿,长卿,如果你在天有灵,为什么不带我一块走?”
那些歹徒却已经逼了上来。采薇决定跟他们拼了,就算咬舌自尽,也不能被他们玷污。
就在采薇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决定跟他们来个玉石俱焚的时候。
眨眼之间,这些凶徒尽数被击毙。
老天真的开眼了吗?
“是你,狄娜?”,采薇问。
“是我,采薇。”,狄娜答。
采薇抱着狄娜痛哭,没想到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解救她的那个人也是将她推入火炕里的那个人——狄娜。
“不要哭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们去中原。”,狄娜说。
“好。”,采薇点头。
原来采薇将石锥子误打误撞插进狄娜的胸前,恰好救了狄娜一命,帮她渡过了“五鬼反噬”的劫难。
流出好多褐色的鬼血,狄娜自己的意识慢慢清醒,重新掌握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发现洛梅不再,便跑出山洞找她。找到外面,听见洛梅的喊声,便赶忙跑了过来,解了她的围。
再往后,便是采薇每一次化名靠吞食人心维持青春貌美的不堪生涯。一幕幕,血淋淋的债,就如书一页页翻过。
书的最后一页,则是伯邑考。
“啊”,伯邑考心如刀绞,几欲死去。原来是洛梅用舌头来钩取他的心脏。
伯邑考痛得翻江倒海,满头大汗。这时,眼前金光一闪,现出一个人来。
伯邑考看清来人,说:“是你,司马长卿?”
司马长卿回答:“不错,是我。”
伯邑考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看见这些东西?”
司马长卿手指一挥,一团柔光射入伯邑考体内,伯邑考顿觉浑身舒泰,好受多了。
司马长卿说:“这一切就要问你自己了,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又看见这么多东西。”
伯邑考有些疑惑,说:“问我自己,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司马长卿问:“你难道不想知道采薇为什么会取你的性命?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造成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你难道不想了解清楚吗?”
伯邑考默然了,没有反驳,诚如此人所言,他临死最后一刻也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他有些懂了。
司马长卿继续说:“你之所以会来到我编织的梦里,其实就是你自己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你在意她——洛梅,她也是采薇。”
伯邑考问:“你编织的梦?”
司马长卿回答:“是,我为你编制的梦。就是要解除你心中的困惑,了解事情的真相。因为你,也可以说是我,欠她一个承诺。”
伯邑考被他说糊涂了,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马长卿说:“其实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后世,你就是我,我也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吧?”
伯邑考:“你是我?”
长卿答道:“不错。在我生前,我曾答应我的妻采薇会平安归来,与她长相厮守,可惜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后来才会酿成这么多的悲剧。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总要说清楚,哪怕是一段孽缘,难道你想看洛梅继续活在过去,伤天害理吗?”
伯邑考问:“那我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