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溪、武瑛等人吃罢饭后,便互相告别,各自离去。
伯邑考心中装着事,营救父亲一事还无着落,心绪自然不大好。正在他低头赶路时,前头忽传来一缕琴音,像蜻蜓点水一般迅捷钻入他的耳朵,像雪花一样轻柔落在他头上,消释于他的脑海。他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有些惊诧。
这些日子确实忙,光是交际应酬就让他分不开身,连自己的爱好都搁置了。忽闻琴声,让他陡然生起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感和亲切感。只是初闻琴声,他便暗忖对方是个弹琴高手。于是他驻足凝听,那琴声轻柔多情,似在诉说无限心事。时断时连,如同水滴,又好像小溪。
片刻后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掉落在地上,复又弹起。哀鸣好像扼住了喉咙,欲语还休。明明是如此轻佻的琴声,却又如同最最有吸引力的磁石将伯邑考的魂魄吸去。无法挣脱……潜心静听,仿佛是千军万马的蹄声,又像是最最沉痛的记忆。
琴声中竟泛起了哀愁,雾霭满江,如文人骚客的诗画。一个个音符仿佛是魔咒一般,将他困住。忽然,琴音戛然而止。静,让人清明,又让人迷惘,不知今夕何载,一曲仿佛过了万年……
谁的琴音让人落泪?谁的处境如此凄悲?伯邑考抬起头看天,一轮淡月已是挂在角楼上。伯邑考想要一睹操琴人的风采,他循声找去,最后竟走到了百花楼前,原来对方是风尘一奇女子。伯邑考心中暗暗叹息。
门前莺莺燕燕,花红柳绿。暮秋时节,天凉好个秋,可这些青楼女子个个偏偏穿得很清凉,露出藕臂柔荑跟胸前一大片雪白柔嫩的肌肤,男人看了不免生些淫念欲火。
里面很是热闹,伯邑考不用眼去看就知道,里头嘈嘈嚷嚷的,都是些寻欢作乐的人。门前招揽生意的一个姑娘冲伯邑考喊道:“客官,到里面坐坐罢。我们店什么样的姑娘都有,进来喝杯茶也不迟啊!”
伯邑考拿定主意抬脚继续前走,听了她后边的话,又折返回来,喝杯茶也无关大碍。或许他还是想看一看弹琴的人长什么样。
那门前迎客女子便引他进门,问:“公子您可有相熟的姑娘?”
伯邑考说:“没有,你先给我上一壶好茶吧。”
迎客女子只道他是仰慕洛梅姑娘初入脂粉场的“雏儿”,或是不好意思,也就没再问。伯邑考在大厅寻了一处桌子坐下。待他坐定,里面竟不与外面寒冷,暖和得很。再看琴者乐者、妓者嫖者,真有“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之感。这是一处繁华热闹的“孤岛”,不理世间哀苦离愁,有的只是纵情享乐,千金买醉。伯邑考感觉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既来之,则安之。伯邑考说什么也得看看能弹出这么好听琴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是果如客栈那食客所言,看台与下面,中间垂有帘幕阻隔。想要看清台上操琴人的面容,无疑是妄想。只依稀辨得出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子、且有姣好的身材。
伯邑考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暗自叹了口气便打算离开。这个时候,恰好他要的茶也来了。隔了一人左右的距离,伯邑考便嗅出这是上好的茶水,沏茶的人功夫也颇深厚,清香四溢。
侍女为他斟茶一杯后便退去。茶水颜色澄亮金黄,伯邑考端起茶杯轻闻,尔后抿了一小口,醇厚甘鲜,有天然的兰花香,这让他感到不少暖意。
当他喝完第一杯的时候,台上的人也弹完了一曲。台下众人的喝彩声如暴雨疾鞭,争着向台上投放缠头。这些人非富即贵,是以片刻那台上的财物便要以万千计。
一旁的老鸨看着这些金银玉帛,满眼放出了金光,心花怒放,一张肥脸比波斯金菊还要灿烂。
稍一会儿,她笑逐颜开说:“各位客官,谢谢大家来捧场。今天我家洛梅姑娘为了答谢诸位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爱,特意再给大家献唱一首。大家今天有耳福了。还希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不吝赐教才是!”
老鸨这番言语众人并不怎么买她的账,下面有人拆她台说:“老妈妈你赶紧下去吧,不要耽误了洛梅姑娘开唱。你说的这些话我们耳朵都听出茧了。我们自会打赏洛梅姑娘,还用你说吗?”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就是,你赶紧下去吧。”
老鸨面上有些挂不住,只道:“那就好,那就好。诸位客官,多吃多喝点,玩的高兴点!”说完便立马下去了。
洛梅姑娘换了一身新衣裳上台,台下又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洛梅开口轻唱,声音婉转柔媚如出谷黄鹂,乳燕归巢。她的声音连带她整个人,就都如轻柔的丝绸,让在场每一个男人都想要抓在手里爱抚、搂在怀里亲吻。如水一般的年纪,似花一样的容貌,她抬头轻挑,笑浸满目。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应心自如、流畅优美。台下的看客自然是无法看清她的音容笑貌,虽看不清,但是隔着薄薄的帘幕,反而生出些朦胧美来。或许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就喜欢这种调调,风雅别致。
洛梅唱完便从后台离去,不免又得到一大把赏钱。伯邑考茶喝了大半,便打算付钱走人,此行也不算虚来。正这时,一侍女走过来对他说:“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想请你至房中一叙。”
伯邑考有些不明,问:“不知你家小姐是何人?”
侍女回到:“你刚才不是一直都有在听、有在看吗?”
伯邑考有些省悟,道:“你说是?”
侍女答道:“不错,正是。请跟随我来。”
侍女也不等他答应与否,便径直往前引路。伯邑考略思索了下,便也跟了上去。也就走了半盏茶的时候,便到了一处厢房。
侍女说:“公子且先进去坐会,我家小姐正在别处沐浴,片刻就会来到。”伯邑考说好,就一个人进了房间。
外面的夕阳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渐浓,寒风呼呼。
屋内案上的博山炉香烟袅袅,氤氲散开。案下的火盆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安宁祥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室内竟还养着一些鲜花丽草。进门所对墙上挂着些好看的装饰物,左手侧是一妆镜台。右手边往里去便是玉枕纱橱床具了。
伯邑考剪了双手,站在屋中看墙上木刻的挂画。片刻后,门外传来踩木地板发出的脚步声,正是花魁洛梅。
门没有合上,洛梅抬脚进屋时,一袭白映入眼中,那白并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亲切舒服熨贴的,仿佛把秋夜的月色捣碎浸染而成,白中泛着些许微黄。伯邑考没有察觉到屋里进人来了。
洛梅一声轻唤:“公子,让你久等了。”
伯邑考回头看向来人。洛梅也这才看清伯邑考,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他只是静静站着,她已觉得仿佛看到:朗月出天山,春风过漠北。
伯邑考初时没有认出她,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待洛梅走近时,从她身上散发出独有的腊梅清香便很快使伯邑考回想了起来,正是那日街上他还她手绢的女子。
伯邑考有些失声道:“是你?”他惊讶两人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再见。
洛梅轻笑道:“看来公子还没忘了我。”
她这话说得有些轻佻,好像伯邑考是寻常的嫖客。伯邑考回到:“虽是一面之缘,但我记性还不至于那么差。”
洛梅不再接话,她走到火盆边,用火剪拨了拨盆中的炭火,木炭燃得更旺,问:“公子冷吗?”
伯邑考答道:“不冷。”
洛梅往伯邑考这边走来,脚下却不经意滑倒,眼见就要撞上桌角。伯邑考赶紧上前,结结实实将洛梅接在怀里。洛梅有些羞赧,脸颊悄然飞出两朵桃花,她又刚洗完澡,发丝、额角有些湿漉,屋内暖意暧暧。饶是伯邑考是正人君子,此刻瞧见怀中红颜明艳动人,一时不免也失了神。
洛梅见他忘了把自己扶起,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口上却道:“公子?”
伯邑考这才觉得自己失态,忙将她扶起,有些窘迫。
洛梅谢道:“多谢公子刚才出手相助。”
伯邑考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无地自容,回到:“姑娘哪里的话,是我的不对才是。”
洛梅道:“那日公子给我捡手绢,没想到我们这么快有见面了。公子,你说这算不算是种缘分?”
伯邑考说:“缘分,在我看来,是很美好的词汇,甚至可说是圣洁的,就好像藏在玉匣里的宝物,从不轻易示人。所以缘分可遇不可求,流于平常意外。但若是两个麻木无感的陌生人相遇,纵使相见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也称不上缘分。若是两个有心之人相逢,即便是倾盖之欢,一见如故,便会获得许多美好小心情来。以后纵然天涯相隔,永不再会。只要偶尔回想起对方,忆起昔昨短暂的欢乐,那刻定然是幸福的,这才算是缘分。就譬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会产生出许许多多令人艳羡浪漫的传说故事,如酒逢知己、千杯不醉,如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世间难得的好缘分。即便往后造化弄人、世事蹉跎,也无怨无悔、甘之如饴。这才是我心中最美好的缘分。洛梅姑娘生得貌美,让人易生爱怜之心。适才听姑娘操琴歌唱,涤人心肠,替我解忧忘烦。能与姑娘相遇,于我来说,确实算是一种缘分。”
洛梅本想他只答算或不算,不成想他说出这么一大番言语来,说得郑重其事,没有丝毫敷衍。洛梅暗自对伯邑考这认真劲不知是轻笑还是觉得好笑,口头接道:“公子说的极是,小女子受教了。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伯邑考略想了下,说:“在下伯邑考,西岐人氏。姑娘又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