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好容易才厌沉沉地过去。他想睡的时候,他们教他怎样叠衣服擦靴子;别的孩子嘲笑他,黎明时号声把他惊醒;教师在早餐后提到他,把一张写有毫无意义的字的纸,朝他鼻子下一捅,给它们毫无意义的名称,又无缘无故打他。基姆心想跟营里扫地的供点雅屋来把教师毒死,可是仔细一想,大家都同坐一桌当众吃饭(这一点基姆最讨厌,吃饭时他喜欢背对着人),这一招可能有危险。后来他企图逃往村僧曾想麻醉喇嘛,又住着那老兵的那个村庄去,可是每个出口都有看得很远的哨兵把守,把他这身穿红色军服的小家伙赶回去。那套军服使得他身心都失去作用,他只好放弃脱逃计划,像东方人那样,耐心等待良机。在有回声的大问房间里享受了三天折磨之后,他下午由那小鼓手陪着走出房间,那小鼓手讲来讲去的只是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这些字似乎占骂人的话的三分之二,基姆早已知道并且鄙视这些字眼。小鼓手觉得他既不出声又无趣味,不禁气起来打他,这也是理之当然的事。那小鼓手对于那些可以去的街市都不感兴趣,他把所有印度人都指做“黑鬼”。仆入和扫地的背后用很难听的名字叫他,而表面上对他很恭敬。由于这种错觉,他永远不了解。基姆虽然挨他打,可是这件事多少给他一点安慰。
第四天早上,小鼓手遭了报应。他和基姆一起朝乌姆巴拉赛马场走去,却只身哭哭啼啼地回来,报告说他并没怎么得罪欧哈拉,可是欧哈拉跟一个骑马的红胡子黑鬼打招呼,那黑鬼便用一根特别黏肉刺骨的马鞭抽他,然后抄起基姆放在马上绝尘而去。维克托神父听到这消息把嘴绷得很紧,他接到贝纳尔斯特丹卡庙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面额三百卢比的本票:这已经使他够惊诧的了。信里还有对“万能上帝”的一句惊人的祷辞。要是喇嘛知道这是书信佬从他所说“积功德”这句话译过来,他会比这位天主教神父还要愠怒。“撒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把弄那张银行本票。“他现在大概是跟他另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跑掉了。我不知道是把他弄回来或是就此不见了,使我更心安些,他非我所能了解。他怎么能-对,我指的是那老的-像他那样一个街乞怎么能筹金供白人孩子读书呢?”
在三里外,乌姆巴拉赛马场上,马哈布·阿里勒住他那匹高布尔雄马,对坐在他前面的基姆说:
“可是世界之友,必须顾虑到我的颜面和名誉。所有团队里所有的洋军官大人和全乌姆巴拉都认识我马哈布·阿里,路人见到我把你抄起放在马上并且赶走那孩子。在这平原上老远就看到,我怎么能带你走,或是把你放下,让你在田里跑掉,对你的失踪又怎么能解说?他们会把我关在监牢里,要忍耐些。生为洋大人,终生总是洋大人。等你将来大了-谁知道?-你就会感激马哈布·阿里。”
“带我到过了哨兵岗位的地方,我在那里可以把这套红军服换掉。给我点钱,我就一定到贝纳尔斯去和我的喇嘛再在一起。我不要做洋大人,你要记住我的确已把那信件送到。”
那匹马突然乱蹦乱跳,是马哈布·阿里不慎把尖边马镫扎入了马肉(他不是那种穿英国马靴带马刺、能言善道的新式马贩子)。基姆从这出卖伙伴的行为得到他的结论。
“那是小事。它在直达贝纳尔斯的道路上,我和洋大人现在已经把它忘掉了。我发出那么多的书信和口信给问起马的人,简直分不清这桩和那桩。是不是彼特斯洋大人想要得到一匹栗色牝马血统证明书的那件事?”
基姆立刻看穿了这个陷阱。要是他说是,“栗色牝马”,马哈布看出他随口应变改得如此之快,就会知道他心有所疑,基姆因此回答道:
“栗色牝马,那可不是。我是不会忘掉口信的,讲的是一匹白色雄马。”
“啊,对了,的确是。一匹阿拉伯白色雄马。可是你在给我的信上确实写的是‘栗色牝马’。”
“谁会把实话告诉一个书信佬呢?”基姆回答,感觉到马哈布的掌心按在他心口上。
“嗨,马哈布,你这老滑头,停住!”有个人喊道,原来是个英国人骑着一匹打马球的小马赶了上来。“我为了追你已经走遍了半个印度。你那匹喀布尔雄马很有劲力,我想你是预备卖的?”
“我将有这一天专为打精巧难打的马球用的小马来到,它举世无双。它-”
“打马球并且侍候人。对,这个我们都知道。你那边有个什么?”
“一个孩子,”马哈布一本正经地说,“他挨另一个孩子打。他父亲生前是大战里的一个白种士兵。他是在拉合尔地方的孩子,从小便和我的马玩。现在我想他们要把他训练成兵。他新近被他父亲的团队捉到,那团部队上星期开拔去打仗了。我想他不要当兵,告诉我你的营房在哪里,我就会叫他到哪里去。”
“放开我,我自己能找到营房。”
“要是你跑掉,谁肯说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跑回去吃饭,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是在这里出生的,有朋友。他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他是个机灵鬼,只要一换衣服,转眼之间,他变成了一个低下阶级的孩子。”
“他倒真有一手!”那英围人对基姆细加端详,马哈布朝营房走去。基姆气得咬牙切齿。马哈布是在嘲弄他,不讲忠信的阿富汗人都会这两套。因为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会把他送到学校去,脚上套上大靴子,身上套上这些军衣,这样他就会忘掉他所会的一切。现在,哪一座营房是你的?”
基姆指着维克托神父住的那排房子,他不能开口,因为附近尽是张大眼睛愣着望他的白人。
“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军人。”马哈布思量道,“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好传令兵。我曾有一次派他从拉合尔投递过信,关于一匹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的信。”
这真是在厉害无比的侮辱上再加上更厉害的伤害-他就是那个巧妙地把那封作战的信件递交给这洋人的,而这个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基姆脑里见到马哈布由于这种弃义背信的行为而下油锅,在火焰中受煎熬,至于他自己,他只见到长排灰色营房、学校,然后又是营房。他眼带着乞怜望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而那张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相识的神色。不过即使在这最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从没想到向这白人求恩典或是谴责马哈布。马哈布深思熟虑地凝望着那英国人,英国人则深思熟虑地凝望着基姆。
“我这匹马受过良好训练,”马哈布说,“要是别的马早就乱踢乱踹了,大人。”
“啊,”那英国人终于开腔,一面用马鞭柄揉马肩隆,“是谁要把这孩子琢磨成军人?”
“他说是找到了他的团队,尤其是那随军神父。”
“神父来了!”基姆呜咽着说,光头的维克托神父从走廊朝他们走来。
“撒旦真厉害,欧哈拉!你在亚洲还有多少混杂不一的朋友?”他嚷道,基姆溜下马,可怜巴巴地站在神父面前。
“早,神父,”那英国人愉快地说,“久仰大名,早就想来拜访,我就是克莱顿。”
“人种调查所的那位吗?”维克托神父说。那英国人点点头。“那我真想跟你见面;而且谢谢你把这孩子带回来。”
“不,神父,不要谢我。而且这孩子根本不是要走掉。你不认识老马哈布·阿里。”那马贩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阳光里,“你在这里一个月就会认识他了。他把所有老残的马都卖给我们。那孩子实在是一怪,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吗?”
“我能不能告诉你?”维克托神父气呼呼地说,“只有你可以解决我的难题。告诉你!撒旦真厉害,我正急于要告诉一个对本地人有所认识的人呢!”
一个马夫转弯走来。克莱顿上校提高嗓门用乌尔都话说:“很好,马哈布·阿里,可是你把关于那匹小种马的事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三百五十卢比,多一个铜子儿我都不给。”
“大人骑马之后有点热,又有点生气。”马哈布回答,脸上泛出受宠弄臣的奸笑,“再过一会,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我这匹马的优点,我将等他和神父把话讲完,我将在那棵树下等。”
“你真可恶!”上校哈哈笑道,“这就是看马哈布的一匹马惹来的麻烦。他是个老吸血鬼,神父,好,马哈布,要是你那么有空,那你就等吧,现在,神父,鄙人愿为阁下效劳。孩子在哪里?哦,他和马哈布去密谈了,很怪的一个孩子。可曾请你派人把我的马牵到阴凉地方去?”
他朝一张椅子坐下,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基姆和马哈布在树下商量。神父走进室内去取雪茄烟。
克莱顿听见基姆激愤地说:“宁可相信一个婆罗门也不要相信蛇,宁可相信蛇也不要相信妓女,宁可相信妓女也不要相信一个巴丹人马哈布·阿里。”
“那就是集罪恶之大成。”大红胡子肃然摇动,“孩子要等到花样显得清楚了才能看织机上的地毯。全世界的朋友,可要相信我,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他们不会把你变成兵。”
“你这老滑头!”克莱顿心想,“可是你说得不错,要是那孩子真像所说的那么机灵,就千万不能把他糟蹋掉。”
“请原谅我半分钟,”神父在房间遥呼,“可是我在取出文件。”
“要是经过我,这位既大胆又明智的上校看中了你,使你得到体面,将来你长大成人,怎样谢我马哈布·阿里?”
“不要听你这套!不要听你这套!我求你让我再上路,我在路上应该安全;你却把我出卖给英国人,他们给你什么血腥钱?”
“真是个有种的小鬼!”上校咬着雪茄,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维克托神父。
“那个胖和尚向上校挥扬的是什么信件?站在雄马后面,仿佛在瞧我的马勒似的!”马哈布·阿里说。
“是我的喇嘛从贾格迪尔路写来的一封信,说他将每年付三百卢比作为我的学费。”
“哦哟!老红帽子是那种人吗?在哪所学校?”
“天晓得,我想是在勒克瑙。”
“对,那里有一所大学校,给洋人和半洋人的子弟读书的。我在那里卖马的时候见过那学校。所以那位喇嘛也爱全世界之友。”
“对,而且他从不说假话,也不把我送回牢笼。”
“难怪那神父不知道怎样解决这难题,他对上校大人讲得多快!”马哈布·阿里噗哧笑,“真主在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对走廊扫了一下,“你那喇嘛已经寄了在我看是一张汇票来。我看过几桩用汇票交易的买卖。上校大人正在察看。”
“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基姆厌倦地说,“你将走掉,他们会把我投回那些空房间去,那里既没有睡觉的好地方,那些孩子又打我。”
“我不这样想,耐心点,孩子。并不是所有的巴丹人都没有诚信的,除了在卖马方面。”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维克托神父讲得很激昂,或则提出问题,上校逐一回答。
“我现在已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那孩子的事,从头到尾统统告诉你了;对我来说,心里大为舒坦。你听过像这样的事情没有?”
“不论怎样,那老头子已把钱寄来,戈宾·萨海开出的本票从这里到中国都十足兑现的。”上校说,“对土著知道的越多,越捉摸不定他们会做些什么,不会做些什么。”
“听到人种调查所所长讲这种话,心里有点安慰。这是红公牛和洗罪之河(可怜的异教徒,但愿上帝帮助他!)本票和共济会会员证加在一起,把人弄得迷糊了。话说起来,你可是共济会会员?”
“说来也巧,我正是,这是另一个额外原因。”上校心不在焉地说。
“我很高兴你看出其中道理。不过就像我所说过的,是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把我弄迷糊了。还有他坐在我床上对我们的上校讲出预言,他的小衬衣撕开,显出他的白皮肤;而且那个预言应验了!他们会在圣查威尔消灭掉这些疯癫荒谬的情形,会不会?”
“对他洒点圣水就行了。”上校朗笑。
“不瞒你说,我有时候想我应该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是,要是那老要饭的-我怎么办?”
“他是喇嘛,喇嘛,神父大人;有些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是出身高贵的人。”
“好了,要是那喇嘛明年付不出钱。他有很好的商业头脑,临时想出个办法,可是他总有一天要死的。而且用一个异教徒的钱使一个孩子受基督教教育-”
“可是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要什么。他一知道那孩子是白人,他便似乎按照这一点做种种安排。我愿意付出一个月的饷,听他是在贝纳尔斯特丹卡庙怎样解释的。神父,我假装自己对土著懂得很多,可是他如果说他会付钱他就一定会付的,不管生死。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继承人会承担这项义务。我劝你把孩子带到勒克瑙去,要是你那英国国教同胞认为你偷偷地对他抢先一步。”
“班奈特运气不好!他被派到前线去了。道提证明就医学观点而论,我健康欠佳,要是道提生还,我一定把他驱逐出教!班奈特当然应该知足-”
“得到了光荣,而留下你处理宗教问题,说得很对!老实说,我想班奈特不会在乎,归咎于我好了。我-我竭力建议把那孩子送往圣查威尔学校。他可以用军人孤儿的通行证,所以火车票可以省掉,你可以动用国际捐款替他添置衣物用具。共济会可以不必负担他的教育费,因此会十分高兴。这件事极容易办。我下星期必得到勒克瑙去。我会一路上照应那孩子,把他交给我佣人看管。”
“你是个仁人君子。”
“一点都不是。别犯那个错误。那喇嘛寄钱给我们有一定的目的。我们不能把钱退给他。我们必须照他所说的做。好,这件事解决了,是不是?那么下星期二,你在南下夜车上把他交给我好吗?那离现在只有三天。在三天之内他不会捣什么大乱。”
“这使我如释重负,可是这张东西?”他挥动那张本票,“我不认识戈宾·萨海,也不认识他的银行,那银行也许只是个墙洞。”
“你从没有尝过欠债的低级尉官的滋味,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去兑现,把正式收据给你。”
“可是你自己的事情那么多!真-”
“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我身为人种学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希望在进行的一些政府工作中能提到它。你们的红公牛团徽变成孩子所追崇的偶像,十分有趣。”
“我实在对你感激不尽。”
“有一件事你可以做。我们人种调查所的人个个对彼此的发现都眼红得很,当然别人对这些发现没有兴趣,只有我们有兴趣,可是你知道藏书家是怎样的人,所以对这孩子性格的亚洲一面,他的经过以及所作的预言,不论直接或间接,都要只字不提。我后来会从孩子的嘴里一点一点套出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会写一篇很美妙的报道。我在它发表之前决不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
“谢谢你,这是一个人种学家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好啦,我必须回去吃早餐。天哪!老马哈布还在这里?”他提高嗓门喊,那马贩子便从树阴处钻出来。“啊,结果怎样?”
“至于那匹小马,”马哈布说,“我要说一匹小马如果是天生打马球骑的马,不必人教就会跟着球跑,凭灵性就知道球戏的规矩-那么驯服它去拉重载的车,实在是大错。”
“我也是这样说,马哈布。这匹小马只能用以打马球(这些家伙,除了马,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想)。我明天见你,马哈布,要是你有什么可卖的话。”
那马贩子像骑士般,手一挥敬个礼。“稍微忍耐一点,世界之友,”他低声对心里痛苦的基姆说,“你的好运交完了,再过一些时候,你就到勒克瑙去,这里有点钱付给那书信佬。我想我将要和你再见许多次。”他然后策马而去。
“你听我说,”上校在走廊上用土话说道,“再过三天你将跟我到勒克瑙去,一路上会看到听到新奇的事物。所以坐定三天不要跑掉,你将在勒克瑙上学。”
“我会跟我的圣者见面吗?”基姆啜泣说。
“勒克瑙离贝纳尔斯至少比乌姆巴拉近。你可能会在我保护之下去,马哈布·阿里知道这个,要是你现在溜回到大路上去,他会生气。记住-有很多事告诉了我,我不会忘记。”
“我一定等待,”基姆说,“可是那些孩子会打我。”
后来用膳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