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忆起同志。
新海洋的老玩伴。
三千年前,
十万里以南,
我们在土人间以贸易取雌黄时
他们不识尊贵的瓦岱兹,
可是他们认识我而且爱我。
Song of Diego Vaidez。
一大早白色营帐便统统卸下,小牛团队抄近路开往乌姆巴拉,它并没有兜绕过歇脚地。基姆在一辆行李车旁走,军眷不断对他品头评足,他的信心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坚强了,他发现他严受监视,左有维克托神父,右有班奈特牧师。
午前大军止步,一个骑骆驼的传令兵呈交一封信给上校。他看了之后对少校讲了话,相隔半里,在部队后面,基姆听到滚滚飞尘中传来嘶哑的欢呼声,跟着有人拍他的背,喊道:“告诉我们,你怎会知道的,你这撒旦的小跑腿?好神父,你可有办法让他说出来。”
一匹小马驰骋过来,基姆整个人被抄起,到了维克托神父的马鞍前穹上。
“孩子,你昨晚讲的预言现在应验了,我们接到命令明天在乌姆巴拉搭火车开往前线。”
“你说什么?”基姆问,因为他没懂前线和搭火车是什么意思。
“用你的话来说,我们要去打仗了。”
“你们当然是要去打仗。我昨天晚上就说过了。”
“你是说过的,可是,撒旦真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基姆的眼睛进出光彩。他闭起嘴,点点头,装作满腹神秘的样子。维克托神父策骑穿过尘沙,土兵、军士和低级尉官,叫他们每个人看看基姆。率领纵队在前的上校以诧异的神色凝望基姆。“那或许是市井流言,”他说,“可是谁会如此-”他指的是他手里那张纸。“他妈的,这件事是四十八小时之前才决定的。”
“印度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维克托问,“还是你有天生的神通?”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基姆说,“你可不可以放我回我那老头子身边去?他要是不和那库鲁女人在一起,我怕他会死掉。”
“可是据我所看到的他,他像你一样很能照顾自己。不行,你给我带来好运,我们将把你琢磨成铁铮铮。我现在把你运回行李车那边,今天晚上你来找我。”
这一天,基姆发现他深受数百白人尊敬。他怎样来到营地,他身世的如何发现以及作出预言传遍了军中,讲得有声有色。一个坐在铺盖卷上,身材臃肿的白种女人神秘地问他她丈夫是否能从战争中归来。基姆郑重其事地思量,说道他会归来,那女人以饮食招待他。这支大军行军的情形在很多方面像拉合尔过节,漫长队伍,每隔一些时候便奏乐,众人谈笑风生。到现在为止,看不出有辛苦的事的迹象,基姆决定为眼前的壮观添加声色,入暮时,军乐队前来演奏,使团队在乌姆巴拉火车头附近扎营,晚上很热闹,其他团队的官兵前来采访小牛团队,小牛团队的官兵也擅自去探访其他团队,军中的宪兵赶忙把他们拉回来,又碰到其他单位的纠察队在行相同任务。情况很乱,号角频吹,召集更多的宪兵由官长率领前来镇压,小牛团队素以活跃出名,必须保全令誉。可是第二天早上在车站上集合时,他们个个体态情况良好。基姆和妇孺病患一起留下,发现火车开去时,他也像大家那样激动地高呼道别。过洋大人生活到目前为止很有趣,可是他态度很谨慎,一名小鼓手把他护送回空空洞洞、由石灰水刷过的营房。地板上尽是废物,绳子和纸,他的孤寂在天花板上回荡。他像印度人那样,身子在一张空行军床上蜷仆一团睡着了。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在走廊以沉重脚步走来,把基姆叫醒,自称他是教师。基姆一听是教师便够了,再蜷缩成一团。他可以勉强猜出拉合尔市警察的英文告示,因为这些告示关系他俩人的舒适。把他带大的那个女人的许多家人中,有一个替社教旅行剧团画布景的德国人,他告诉基姆他曾在1848年时尝过围城的滋味,因此至少基姆觉得是如此-他教基姆写字,以食物作为学费。基姆只学会了个别字母,也不觉得这些字母有什么了不起。
“我什么都不会,你走开!”基姆说。他感觉出大事不妙,那人揪住他耳朵,把他拖到远处侧厅的一个房间里,有十来个小鼓手排列整齐地坐在里面。那人吩咐他说要是他什么都不会,他至少可以坐定不动。基姆果然坐得纹丝不动。那人在黑板上画白线解释这个那个至少半小时之久。基姆继续进行中断的假寐,他不喜目前的情况,囚为他在自己这短短一生中以三分之二时间竭力避免的正是这种学校和纪律。他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奇怪自己早先何以没有想到。
那人把他们打发走,最先蹿过走廊,跑到阳光普照的露天里的就是基姆。
“喂,你!站住!止步!”一个又高又尖的嗓门在他后面说,“我必得看着你,我奉命不让你跑掉,你到哪里去?”
是那整个上午盯着他的小鼓手-长得胖胖的,一脸雀斑,大约十四岁,基姆对他从头到脚都讨厌。
“到街市去-替你-买糖果。”基姆临时想起说。
“啊,街市是禁区的。要是去了,我们会受申斥,你回来。”
“我们可以走到多近?”基姆不知道禁区之义,不过暂时姑且客气一番。
“多近?你的意思是说多远!我们可以走到街头那棵树那里。”
“那么我就到那里去。”
“可以,我可不去。太热,我可以从这里监视你。你休想逃跑,你如果逃掉,凭你身上穿的就可以叫人找到你。你穿的是团服,你一拔脚溜乌姆巴拉的每个宪兵都会把你抓回来。”
这点基姆倒不顾忌,他所顾忌的却是现在知道这身上所穿的衣服使他想逃也逃不远,他无精打采地朝通往街市的土路路口那边一棵树走去,两眼望着来来去去的人,这些人大都是阶级最低的营中仆人。基姆向一个清道夫打招呼,那人立即以不必要的傲慢态度给他个钉子碰,自以为这白种孩子一定受不了。谁知道那孩子的答复声音低而且快,使他发觉自己错了。基姆开口的时候发泄自己身受束缚的痛苦,暗自感激能有一用他说得最流利的语言骂人的最后机会。“现在替我跑到街市上最近的书信佬那里去,叫他过来,我要写封信。”
“可是你这白人的儿子怎会需要一个街市书信佬?营房里不是有牧师吗?”
“你说得对,可是地狱里尽是那些人。照我所吩咐的去做,你,你这老东西!你妈是在篮子底下结婚的!拉尔·拜格的奴隶(基姆知道清道夫信奉的种是谁)。快去,要不然我又要骂了。”
清道夫拖着脚匆匆走掉。“营房那边有个白种孩子在一棵树下等着,可是又不是白种孩子。”他碰到一个街市书信佬便嗫嚅地说,“他要你写信。”
“他会给钱吗?”整洁的书信佬把他的写字合、笔及封蜡等收拾好。
“我不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同,你去看看,很值得去看看。”
精瘦年轻的卡耶阶级书信佬抬着他的营生工具时,基姆已经等得手脚乱动,好不耐烦。一等到书信佬走近得可以听见他的话,他便劈头一阵痛骂。
“我先收钱。”书信佬说,“口出脏话,收费更高。可是你穿这样衣服,说这种话,究竟是什么人?”
“哈,这在即将写的信里会提到的,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的事,可是我并不急,换一个书信佬对我也无所谓。乌姆巴拉的书信佬多得和拉合尔一样。”
“四个-安那。”书信佬在一座空营房的阴凉处坐下,摊开布。
基姆也跟着蹲在他旁边。只有印度人能那样蹲着,虽然那条讨厌的长裤紧贴着身子很不方便。书信佬对他睨了一眼。
“这是向洋大人讨的价。”基姆说,“现在给我个老实价钱。”
“一个半安那,我怎么知道,信写完之后,你人不跑掉呢?”
“我不能越过那棵树,此外还有邮票的事。”
“关于邮票,我没有要佣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白种孩子?”
“信里会提到这点,信是写给拉合尔喀什米尔招待所的马贩子马哈布·阿里的,他是我朋友。”
“真是越来越奇怪!”书信佬把芦苇笔在墨水缸里沾一下,“用印度文写吗?”
“当然,写给马哈布·阿里,开始!我和老头子搭火车南下,到了乌姆巴拉,在乌姆巴拉我传达了关于栗色牝马血统的消息。”他在花园里看到那些情形后,就不便提起白马的事了。
“慢点。栗色牝马有什么关系……收信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马贩子吗?”
“不是他是谁?我曾经替他干过事,多蘸点墨水,再开始。我已经照命令做了,我们然后以步朝贝纳尔斯进发,可是到了第三天我们找到了某一团队,这句话写下没有?”
“写了,团队。”书信佬喃喃说,两耳倾听。
“我走到他们营地里被捉住,从我头上的护身符,这你是知道的,他们根据红公牛的预言,你知道这是我们街市上很普遍的流言,他们断定我是团队里某人的儿子。”基姆等待这句话深深印在书信佬的心坎上,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一个僧人给我换上衣服,并且取了个新姓名……可是有一个僧人是傻瓜。我换上的衣服很重,可是我是个洋人,我的心情也很沉重,他们把我送入一所学校并且打我。我不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快来救我,马哈布·阿里,或是寄点钱来,因为我没有钱付给写这封信的人。”
“写这封信的人?上了当是我自己不好,你像在勘克瑙伪造印花的胡辛·勃克斯那样狡猾。可是多么动人的一个故事!多么动人的一个故事!可会是真的吗?”
“对马哈布·阿里说假话得不偿失。帮助朋友,最好供给他们一枚邮票。钱来了,我一定还清。”
书信佬心存狐疑地嘟囔了一下,然后从写字台里掏出一枚邮票,把信封好递给基姆,然后走掉。阿里的名字在乌姆巴拉响当当。“这样就是博得神好感的办法。”基姆对他追喊。
“钱来的时候,给我双倍!”那人回头遥呼。
“你跟那鬼在搞什么?”小鼓手在基姆回到走廊上时问道,“我在注意你。”
“我只是在跟他说话。”
“你能说黑鬼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只会说一两句。我们现在干什么?”
“再过半分钟就吹号吃饭了。我的天!我但愿能跟部队上前线。留在这里念书实在受不了。你讨不讨厌念书?”
“当然罗!”
“要是我知道到那里去,我一定逃跑,可是就像大家所说的,在这老大的印度,你只是还未被捕的囚犯,你一开小差就立刻被捉回来。我实在恨透了。”
“你去过英国吗?”
“我是上个部队调动季节才跟母亲来的。我应该可以说是在英国待过。你这小要饭的多么愚昧无知!你是在贫民窟长大的,是不是?”
“是的,把英国的情形讲点给我听,我父亲他是那里来的。”
小鼓手讲起利物浦郊区,那就是他所知道的英国。基姆当然不相信他所讲的一切,可是并没有说出口。这样讲讲就混过了饭前那阵子发闷的时候。至于开给孩子们和营房里少数伤残吃的那顿饭,再难吃也没有。要不是他已经给马哈布·阿里去了信,基姆简直会十分忧郁。印度人群的冷漠他受惯了,可是白人那样强烈的孤寂感却使他深受折磨。下午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带他去见维克托神父的时候,他十分感激,那神父住在另一处尘埃飞扬的操场另一面的一幢房子里。他正在看一封用紫墨水写的信。他望着基姆时神色比以前要古怪。
“孩子,自从你离开我之后,过得可好?不大喜欢吗?对野兽般的你一定很难受,很难受。现在听好,我接到你朋友的一封怪信。”“他人在哪里?他好吗?哦!要是他记得给我写信,那就是一切安好。”
“你喜欢他,是不是?”
“我当然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从这封信看来,确实如此。他不能写英文,是不是?”
“哦,不能。据我知道他不行,可是他当然找到了一个英文写得很棒的人,所以写出这封信。我希望你能了解这情形。”
“这就对了,你可知道他的经济情况吗?”基姆的表情显示他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问。现在好好听,看你明不明白它的意思,前面那部分可以省掉……是从贾格狄尔路写来的……‘坐在路边沉思,相信阁下对目前步骤一定赞成,而且此事理当由阁下看上苍之面予以执行。教育是最大也或许是最好的福祉。不然没有实际用途。’天晓得,老家伙这句语可说得再对也没有。‘如果阁下慨允在查威尔给我孩子最佳教育(我想他指的是圣查威尔学校),一切按照十五日在阁下帐篷中所谈的条件,(有点商业口吻!)则上苍将保佑阁下到第三代及第四代而且-’现在听好!‘鄙人将向阁下每年汇上票额三百卢比之汇票一纸作为在勒克瑙圣查威尔学校受昂贵教育之用,并准许有少许时间将汇票转寄往阁下所指定之印度任何地方。鄙人目前尚无安枕之地’但将搭火车前往贝纳尔斯,此系由于老妇人喋喋不休,不愿以任何家职居于萨哈伦坡尔。’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她已经请他去萨哈伦坡尔做她的神师。因为他要找他那条河,不肯接受,那妇人的话确实多得很。”
“你明白信里的意思,是不是?我完全莫名其妙。‘因此将去贝纳尔斯,在那里将找到地址寄卢比予我喜爱的孩子,务请看上苍之面执行此教育,鄙人将永感大恩,终生努力祈祷。阿拉哈巴德大学入学试落第的萨布汝·萨泰替探寻一条河的肃仁寺德秀喇嘛圣者写,通信地址贝纳尔斯特丹卡庙转,请注意孩子是心所喜爱,卢比将每年由汇票寄上三百,请看上苍之面,又及。’你瞧这是疯话还是一个具体提议?我问你,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了解。”
“他说他将每年给我三百卢比吗?那他一定会给我们。”
“你的看法是如此,对吗?”
“当然,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办得到!”
神父打了一声口哨,然后以平等的身份对待基姆。
“我不相信,不过我们等着看。你今天本来是要到桑纳瓦的军人孤儿院去的,团队将负担一切,直到你年纪够大可以入伍为止,将让你接受英国国教信仰,这是班奈特安排的。另一方面,如果你到圣查威尔去,你会受更好的教育,而且-而且也能接受天主教信仰,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基姆脑中只见到喇嘛坐火车南下而没有人替他求食。
“跟大多数人一样,我将要妥协,要是你朋友从贝纳尔斯寄钱来-撒旦的力量,一个街乞到哪里去筹措三百卢比?那-你就南下到勒克瑙去,由我付旅费,因为我即使想动用,就像我想使你成为天主教徒一样,也不能碰大家认捐的钱。要是他不寄钱来,你就由团队出钱到军人孤儿院去。我给他三天的通融时间,可是心里一点都不信。即使他把钱寄来了,可是以后不能寄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是好。我们在这世界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谢谢天主,他们把班奈特派到前线去了,只剩下我。班奈特是对一切都不探望的。”
“哦,是的。”基姆含糊说。
维克托神父倾身向前:“我真愿意以一个月的饷揣测出你这圆圆的小脑袋里想些什么。”
“没有什么。”基姆说,一面搔头。他心里在想马哈布·阿里可会寄一个卢比这么多的钱给他。那样,他就可以付钱给信佬并且写封信到贝纳尔斯去给喇嘛。也许马哈布·阿里下次带了马匹南下的时候会来看他。马哈布·阿里当然一定知道是基姆把那封信交给了乌姆巴拉的军官而引起营房餐桌上大声议论的那场大战的。可是如果马哈布·阿里不知道这个,告诉他会很不安全。马哈布·阿里对于知道或自以为知道秘密太多的孩子,手段是很毒辣的。
“好吧,等我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再说,-”维克托神父的声音打断了沉思。“你现在可以去和别的孩子玩。他们会教你做一点事-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