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张大熊子前脚刚了屋,程一点五枪的嘴里头就开始有板有眼地唠叨开了。
莫非能在张良后人张大熊子面前攒足面子的程一点五枪也有不足为外人道说的一面?当然有了。说不出口摆不上桌面的难事好比七情六欲一样,是人就会有。
“老程啊,应该说,这些年来,啊,通过你的手造出去的土铳有不少了吧?”
“是有不少。”
“嗯,功劳是有的嘛。啊,成绩还是要肯定的嘛。我们的一贯讲的就是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啊!”
“凌大队长,莫非出了事?”
“哦,没事,没事,要说有也只是小事一桩嘛,啊。”这个被程一点五枪称为凌大队长的人算得上是程家坳的当家人。他就是S县巨石公社程家坳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大队长凌志天。那是张大熊子来的前一天,凌志天来了。不说什么事情,更不去分析什么原因,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得程一点五枪一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啊呀?”程一点五枪在心中突然就大叫起来。可不是吗?前些日子巨石公社一位姓陆的干部来到他的家里,参观了他制作土铳的工艺流程,临走时,顺手抓起一管土铳来,左瞄瞄右瞧瞧,一副爱不释手志在必得的样子。“嗯,这铳好,我老家的野兔多,还有不少野猪,老婆子老怪我不懂打铳,她种的玉米土豆什么的都给野家伙叨走了。”程一点五枪自然看得出陆干部肚子里的那点心思。可这铳是人家订做的,早就收了定金,给不了。程一点五枪不是那种奉承人,只认准在世为人诚信为上,这铳要是给这个干部拿走了,那么不久就会有别的干部来拿,长此以往,你程一点五枪就算砸锅卖铁也供应不了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当时他只是一味地装作没听懂。陆干部把玩半日,不见程一点五枪有响动,只能把铳搁下作罢,悻悻然走了。
“陆,陆……”
程一点五枪想试探一下凌大队长的来意。
“六什么?还七哩。”
凌大队长八面玲珑,不愿透露什么。
程一点五枪递了根烟上去,顺手把烟点着的当口,用眼细细看了凌志天一眼。凌志天个头高大,正因其高,略显瘦弱。夏日里,总是一件白衬衣,虽说领口处已严重破损,但风度还是很不错的。一到冬天,他老人家就只管温度了,成天披着一件沾了油污的黄军大衣,任两袖口自由摆动,一双手往后反背在身后。夏天,就像个领导,大家看得到他的手放在身后屁股上;到了冬天放在身后的两手被黄大衣遮住,看不见,又要防止军大衣向后滑落,因此一个身子往前弓着,像个驼子,形象多少影响了。后来听村里人说,要不是公社周书记是在冬天来外调凌大队长实在瞧不了他那个德行的话,他小子早在公社上班了。
凌志天再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程一点五枪下决心。他似乎有把握,不论你谱子有多大,我凌志天的面子你总得给,既然我来了,事情也就没商量了。
程一点五枪一咬牙,从后院仓库端出了一管土铳,枪身长约五尺,通体漆黑,油光发亮的,在阳光下一晃,凌志天不由得闭起了眼睛。
3.
程一枪递给凌志天的土铳就是张大熊子订做的那管。只是这样一来,张大熊子的土铳却不知道到哪找了。程一点五枪虽说天天干着手艺活,天天都在制造土铳,可仅凭自己一双手,又能做出多少来,往往是这单生意没做好,那档生意又来了,因此家里一直没有存货。昨天,张大熊子来的时候,他预订的土铳早在一天前交给了凌志天。说不定,这时候,姓陆的干部正抱着这管土铳大笑哩。这倒不是程一点五枪不讲诚信。因为,就算对不起他张大熊子,也是决计不能对不起像凌大队长这号人物的。更何况这号人物的身后还有更厉害的人物。昨天下午,凌志天甚至连问一问价钱故意客套客套都不愿意说,只是眯一双眼,对视着程一枪点了点头,掉过身,走了。那眯着的眼睛仿佛被雪亮的铳杆所感染,至今睁不开来一样。
4个月后,张大熊子又来了。如果说张良的后人上次来的时候还如盛夏的狂爆和叫嚣的话,现在的他可就乖巧多了。毕竟仿佛快要到秋天了。到了秋天冬天,半山的野猪就会现身,一年中,这也是野生动物最肥最壮的时候,也正是他张大熊子露出熊性大干快上的时候。要想干得好有个好收成就少不得用他程家的土铳。张大熊子轻手轻脚地走进程家中,怕弄出一点声响来,遭到程一点五枪的怪罪。
“程兄,程师傅。在家呀。”
程一点五枪端坐在椅子上。张大熊子来的时候正是午后,程一点五枪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叫唤,程一点五枪就知道是谁来了,只是再次半睁半闭地瞄了他一眼,依旧懒得说话。
“程师傅,这回我可是如约而来,没早来也没迟来,足足8个月了。问一句,我那玩艺儿可弄好了?钱在这儿。”说话当儿,张大熊子掏出6张大团结来摆在了桌子上。一眼不眨地对着程一点五枪。
“坐。”程一点五枪开了口。一个“坐”字话音刚落,内堂程一点五枪的婆娘汪好妹端了茶出来了。许多到过程家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没有得到主人一个“坐”字,想喝口茶是不可能的。即便像凌志天这号人物也绝不例外。
张大熊子像是被皇上赏赐了一件黄马褂一样,感动得差点没流出泪来。这一回,他张大熊子有面子了,就算是走到程家坳的正街上,他张某人的头颅也足以抬得高高的,让人敬仰上好几天。更让他高兴的是,到了倚菊那,不怕再被小娘们瞧不起了。倚菊是张大熊子的梦中情人,任他张某人如何如何花言巧语百般勾引,倚菊只是不温不火的,不对他严辞拒绝,也绝不让他有机可乘。
“这娘们,越是这样,也就越有味道。”张大熊子想到这里,不由一嘴巴哈利子流出了一大半,那模样,还真是滑稽可笑得很。在张大熊子眼中,倚菊就是一寡妇,一年到头都没男人滋润,哪有不想男人的道理?只是女人脸皮薄,不好意思答应他罢了。倚菊的男人是个痨种,常年病怏怏的,看着一个活人,整年床上躺着,吃喝拉撒的都要媳妇服侍,就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得到了程一点五枪的赏识,不但坐了他家的太师椅,还喝到了程太太亲手泡制的茶水,这是何等的荣耀呀。有了这资本,倚菊那小娘们还不用手死劲擦擦眼睛来看他?
张大熊子呷一口茶入喉,还真是满嘴生香。又说道:“受此厚待,我张某人先行谢过。只是我那管土铳可否让我看看?”
“你那铳送人了。”加上一个“坐”字,一共7字。好像比上回的“待遇”还要差上一截似的。
“送人了?这叫什么话?我订制的铳你怎么就可以随便送人呀?”张大熊子坐不住了。
程一点五枪再不说话,再次拿出钱来,往桌上一放。沏了茶一直站边上的程太太说,“程家有规矩,违约了,赔付违约金50块。加上你的订金,这里是90块,你点好走人吧。”
张大熊子一下子就怔住了。看来他程家的茶不是好喝的。如果不是他老程家理亏,还真难喝上他家的茶哩。可又想,程一点五枪虽说没及时交货,却是赔了钱的,按理也是可以不让坐不让喝茶的。只是他张某人一张大脸耽搁了8个月却得不到程一点五枪的土铳,再怎么说也自是无趣的很了。
“程一点五枪,我告诉你,你这样对我也太不仗义了吧。你以为全天下只你一个人能做土铳是不?至少我张大熊子不会再用你的家伙了!我受过你了!”说话间,抄起一沓钞票,像风一样离开了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