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铳(中篇小说)江伟民/著
楔子
程家坳。一个地名。从字面上看,这是中国农村众多地名为“坳”字中的一个。似乎这里的人应该还都一个姓氏,表示着是由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然,就不能用上“程”字和“家”字了。
说的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没道理的话现在还有谁在说?只要有人听就会有人说。对不?我如果说了那些“夹不上碗挂不上筷”的山间流言,自是无人肯听的。所以我多说些捉得着影子的。
其实,我就是程家坳的人。说的也都是身边熟悉的人和事了。可是当我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首先站起来反对的就是我的父亲。
“你吃得没事干了是不?写写写,有什么好写的?”
再一个站起来说话的是我的母亲。
“乡里乡亲的,不兴揭短,哈。”
还有站起来反对的。比如村里头几个混得人模人样的角色:村东头的程一点五枪的兄弟侄孙辈,村中间的叶三点五步的儿子女儿……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唉,人行天地间,做什么事情都是不能由着自个性子的。我也一样。后来,还是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改变了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事件的过程也掐头掐尾地弄去一些,就是一个村里呆着也觉得不是写这个村子而是说别人的三长两短,你们看行是不行?父亲母亲程一点五枪叶三点五步汪五点五叫的传人后人或本人嘀咕了老半天,总算应承下来。
其实,他们这一应承还多亏我母亲的一句话:你们大概也知道我儿子的脾气。他做出了这么多让步,你们还不爽快点,真把他惹毛了,可就照实写了。到时看你们羞是不羞?母亲的话让现场商量的五六个人的肚子烧得慌,像喝了一大瓶土制的烧酒……
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酝酿情节和措词了。可是刚开了个头,就又有人不同意了。为什么?说是我把他们祖上的绰号照实写了。我说不照实写不行呀,你们祖宗的绰号是在长期的社会交往和一个村子的人事变革中形成的,也是整个程家坳源3000多父老乡亲赋予的,那里头可真是含了太多意义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还写不写了?
他们似乎看出我生气了。想想我的母亲的话,竟然不再坚持,让我暗自高兴起来。不过我也在心里头答应他们,决不歪曲事实,做到有一说一,好好地为他们说道说道。
还要补充一点,程家坳虽以程字为名,村里200多人口中,姓氏却是五花八门,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至少不下10个姓,并且也不以程姓为大姓。一个程家坳源,姓氏更是多到20多个。如果不怕被人误解成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的话,江姓人口略微多上一些。
另外要补充的是,我的几个叔叔伯伯大妈大娘大婶的,也不愿意我参与到写这个事件中来。说白了,没有一个人的屁股是干净的,都怕裸了身子丢人现眼哩。我也一一答应了他们。我说,会有分寸的。其实,到了真写开了,我还能为了给他们留面子而掌握好这个分寸吗?
我心里应该是没底的。
1.
S县自秦建县,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程家坳就是S县深山区的一个小村落,多野兽出没祸害庄稼,自古至今,都有猎户维持一方生态平衡。有猎人就有土铳,S县的土铳制造手艺以S县南乡为最好;S县南乡的土铳以程家坳为最好;程家坳的土铳又以程一枪制造的为最好。在方园数百里的好几百个猎人心中,这早就是一个共识了。
程一枪最威风的年代是在民国初年,一个风雨如盤暗故园的年代。正当外面的世界被一场接一场的血腥涂摸得暗淡了日月的时候,程家坳村的大族程一枪的土铳制造坊里,依旧响着明确而详和的叮当声。真可谓生意春前草、财源雨后泉。程一枪可是方圆数百里的土铳制造高人。他那“一枪”的绰号由来已久,只是说的不是他的枪法,而是他的土铳制造手艺。他的土铳准星好,力道大,一般的猎物不用第二枪就毙命死翘翘了,因此才有了这“一枪”的赞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时候,一个村一个寨的,为了保命保家保女人,家家户户不管是狩猎的还是种田的,多多少少总要藏上一两支土铳。自然,靠着打猎过日子的四、五家猎户,土铳的数量就更多了。这样一来,程一枪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土铳的价格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贵。大洋50块,80块,100块……价格成倍地长,想定货却不容易。靠着制造土铳的手艺,程家也就成了当地的富户。
只是好景不长,新中国成立后,程家柪和全国各地一样,一夜之间就红透了天,分到了田地的百姓们能够安心地上山下田计生活了,舞枪玩铳的人也就少了不少。特别是砍树砍柴大炼钢铁的时候,一个山头光秃秃的,好多野物都绝了迹,猎户也减了一半以上,土铳的需求一下子少了下去,程家的生意也跟着少了,原先的伙计大抵辞退了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凭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依旧可以让一个家族混得比其他庄稼汉好去不少。
到了60年代中后期,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又让程家的土铳生意火热起来。不过这时,程一枪早已故去,他的传人是他的三儿子程家光,也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程一点五枪;这程一点五枪和叶三步的儿子加传人叶地叶三点五步、汪五叫的传人加儿子汪海涛汪五点五叫一样,多少比起父辈来差上那么一星半点了。当然,这是后话。可这时,祖上的加工作坊早已解散,程家的土铳制造量锐減,要想订一支程家土铳越发变得困难。按理说,程一点五枪应该顺应形势,再把作坊支张起来,好好地满足一下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但他没有这样做。一来是,父亲程一枪手上的那些老伙计也大多跟着他去地底下制铳去了,要想支张搞起流水作业,就得重新带徒。可程家祖上就有规定,手艺传子不传女,而最后定管校准星的绝技只传传人,其他子嗣可是一概不传。原因是一家多人掌握了土铳制造绝技,免不了出上一两个不屑的子孙坏了祖宗的规矩。因此,程一点五枪虽是家中老三,手上还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可他才是全家唯一得到程家铳真传的人。这就像皇位一样,只能传一个阿哥,其他阿哥只能是睁着眼睛看着做亲王。可这些“亲王”们毕竟也是程家的子孙,他们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做土铳,手艺也是纯熟的。程一点五枪要想支张作坊,就得请兄弟们帮忙。可老程家在程一枪手上违背了“传嫡”的规矩,兄弟间早就面和心不和了,这支张呀,总之是一个字:难。因此,尽管订货的人越来越多,程一点五枪却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这不,隔壁村子的张大熊子去年冬天花了40元人民币定做一把土铳,到现在都油菜花开了,四五个月过去了,还没拿到货,由此可见程家土铳是如何的“一铳难求”。
张大熊子的村落叫半山,离程家坳也就五六根香烟路程,一个程家坳源里的人。话说一天下午,太阳红辣辣挂着,张大熊子一头大汗喘着粗气从外头闯了进来。
“我说你程一点五枪乡里乡亲的不带这样欺负人吧。”张大熊子声音洪亮,他一开音,一个不小的程家坳总有半个村子听得到。可这回,他虽说是质问,音量显然不到平时三成。为什么,没面子呀。张大熊子自称其为张良第105代孙,人家是有来历有身份的人。看官要问,张良何许人也?哦呵,张良在历史上可是大大有名,那个被人称为小**的皇帝刘邦曾这样夸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外,子房功也”。由此可见一斑。这个“子房”就是张良张子房了。出了程家坳口,沿新安江逆流而上,有一个叫漳潭的小村子,村口有一株老樟树,树干子粗得要十来个大人才围得上,据说这树下埋的就是张良的衣冠冢。张姓人家也是那时为避战乱逃来的,散落在新安江两岸的村村落落里。有了这一身价,张大熊子自然不愿让大家都知道,他求铳不得的事了。这岂不是给祖宗摸黑给自己添堵嘛。
程一点五枪只用眼斜了他一眼,便自顾自抽起烟来。就当张大熊子不存在一样。
“我说……”张大熊子正想开口,程一点五枪哼一声“你说什么?”便见眼前4张大团结从空中优雅散落。这些钱就是张大熊子的定金。
“拿钱走人。”加上“你说什么”,程一点五枪一共说了8个字,便闭目养神起来。张大熊子和前两次一样,毕恭毕敬地把散在地上的十元钞叠整齐了,放在程一点五枪身边桌子上,再也不哼一声,走了。走的时候,他再次享受到了程一点五枪从假寐中睁开眼来从身后瞄的一眼,也就是第二眼。8个字,瞄两眼。张大熊子来一回能得到的只能这么多了。张大熊子知道,当时程一点五枪说过8个月整,再加上60元取货。早一天也不行。可他张大熊子偏偏不信这个邪,一次两次三次的,终于算是受教了。
“这死老头,总有一天我要用他造的枪打下他房檐上挂的灯笼来,哼!”说来也怪,程一点五枪那间祖传下来300多年的花厅屋下的4只“程宅”灯笼,随着张大熊子的话音还真抖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