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亮爬过窗棂,照在徐曼莉的病床上,我和王红一人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的床边,我们期待她的醒来。
她已经昏睡了一个下午,这是她以前所没有发生过的,所以我们就有些担心了。包括黄医生在内的几个肺病主治医师,刚刚对她会诊过,他们对她目前的情形也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担心。但看徐曼莉今天的脸色,却不像病情突变的征兆,她的脸色红润,水蜜桃一样泛着羞涩的红晕,她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好像她正进入深度睡眠。她饱满而好看的嘴唇,时而弯成一片扁扁的柳叶,时而鼓成一颗鲜艳的草莓,——她的体内不像在经历一种生死的挣扎啊!倒给我们一种她在做美梦的样子!
晚上八点三十分,她的眼珠在她闭合的上下眼皮之间转动起来,转着,转着,——她缓缓地启开她梦一般的上眼皮,——她醒了!
王红欢呼着向上举起双臂,高喊一声,“徐曼莉醒了!徐曼莉醒了!”这声音通过敞开的病房门,噼里啪啦地传到楼道,又从楼道传到值班台,小护士们扎撒着双手,轻迈着青春的步子,都来到了徐曼莉的病床前。她们笑着把王红上举的胳膊拽下来,并和王红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围着这个在她们看来,怎么也走不出医院的癌变病人徐曼莉。她们对她以及她的小婷婷充满了深沉的同情,但她们又不知自己将为这同情做些什么,她们是平凡的人,她们对人生同样感到迷茫。她们俯下身子,将手放在徐曼莉洁白的床沿上,说,“醒了啊,醒了啊!”
徐曼莉对着人群笑,她把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当成了她的学生了,她伸出手来,问,“你们的大学读得可好?成绩可好?”
小护士们笑的前仰后合。
我拍拍微笑的王红说,“你给徐老师去餐厅买点东西吃吧!转头又盯着徐曼莉的眼睛问,“你想吃点什么,徐老师?”
徐曼莉说,“吴医生,你们别忙活了!谢谢你们,我不饿!”她冲着我和人群笑,突然,她用了很大的气力对我说,“吴医生,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见到了婷婷,见到了你,见到了王红,见到了姬晓娅、秦爽、萧艳萍等等,我很多的学生,我还见到了黎平……,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在雨中奔跑,你不知道那场面可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还有,还有,那漫天的雨雾升起来了,起初,只有你和我站在那片坡地上的,坡地上有棵粗壮高大的泡桐树,大朵大朵厚嘟嘟毛茸茸的紫色花朵灌满了雨水,不堪重负似的强撑着腰肢,微风吹过,花朵醉酒似的东摇西晃着,花舱里蓄积的雨水就嗦嗦地倾洒下来,浇在我们的身上。我们站在开满泡桐花的山坡上,一边说话,一边忍受着积雨的袭击。雨水沁凉沁凉的,有时是一滴,有时是一大杯,恶作剧般的突然倾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脖子上,惹得我们不时缩起脖子,哇呀呀地尖叫两声。这时,你突然大着嗓子对我喊,你知道吗,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
我不禁愣住了,我说过这句话吗?是的,我说过这句话,也是在我的一个梦中——“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我的思绪穿透这暗沉的夜,回到了我曾经的梦里,而且她说得场景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这魔咒一样的话,为什么又响起来了?它让我瞬间感觉到了雨的湿冷,它让我的心儿抽搐一般地望着头顶晃动的那盏白炽灯。
但是她的声音却大起来了,仿佛她的手中举着泡桐花的紫喇叭,她声声地质问我,你是不是说过啊,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你知道,我无法回答她!被无情切割的雨线,漫天漾起的躁动雨声,都是说不清的恨,都是最为凄切最为哀伤的鸣叫,在雨夜的深处,更深处,我们的坟墓将在哪里收留我们疲惫的躯体啊!是谁扼住了我们命运的咽喉,让我们必须在此卸下行囊,躺在这山野漫卷的雨声之中?是谁围着你,围着我,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终也找不到目的地?是谁的目光,像卡夫卡一样充满悲剧的色彩?谁要从我们的身后一直望到生命的尽头,那渺小的不抵一颗尘粒的生命,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是神告诉了她!我不得不承认,在人的脚步所不及的地方,那一定有我们神的存在!
我对她说,“我已经在民政局办理了收养婷婷的手续了,这请你放心!徐老师,婷婷在我的老家上学了!我还听老师说她的成绩不错,而且夸她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小姑娘!”
她的脸上露出犹疑的笑。我眼神忧郁,我不敢再说下去!那些站立在旁边的小护士们都停止了她们的笑,而掩面落泪了。——令我没有料到的是,王红的行为更加过激,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头重重地磕在床沿上,一缕鲜红的血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她扬着她的血额头,说,“徐老师,我是婷婷啊,我就是你的女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她指指自己的额头,忽然改口喊,“妈妈,你看看,这就是那只血蝴蝶留下的!血蝴蝶将它的魂魄留在了人间,留给了我,我就是你的小婷婷啊!”她声泪俱下,嗓音忽然变得尖细而稚嫩,倒真的很像婷婷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就把王红认成了婷婷。小护士们也低下头,看着悲伧的王红,她们说王红确实很像婷婷,她们认为,如果人没有经历过死亡,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走火入魔呢?
我本想再拿出婷婷的照片,给徐曼莉看的,以证明我确实收养了她!可王红这么一闹,徐曼莉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我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那魔咒一样的话语,又响彻我的耳畔,“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人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的。”
恍惚中,我听到她的声音轻轻上扬。啪嗒啪嗒的。敲醒了即将升高的月亮。就在这时,一缕轻云笼起一层暗纱,纱动月朦胧,在夜色欢畅的黑暗里,我们一起唱起歌来。黎明穿过最遥远的地平线,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最柔嫩的花瓣,目光变得像岩石像刀锋,像流水像灿云,我不知我面对死亡哪来这么多复杂的想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