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夜幕像毡子一样沉重地垂下来,压在山岗和梁村的头上,清水在压水井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流入水桶,云儿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又提上来,提上来又沉下去。一只闪亮的萤火虫钻破黑暗,有气无力地亮了几下,就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屋里是璧月有一声没一声的哭泣。她为了苦命的母亲而哭,母亲一辈子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虽然现在是和平年代,但是永无休止的批斗让人心何曾安宁?她为了自己而哭,只身来到南方这个小村庄,本来以为会躲过这场劫难,但她的身世还是随着这封信的到来而昭然若揭。她的心是惶恐的,惶恐那种无着无落的怜悯!
还好,大多数知青还能够理解她,只有杨莲慧大喊大叫着说,“你原来是没有父亲的啊,你妈妈原来是干妓女的呀!”她的喊声让肖华守着那么多的人也感叹了一番,说实话,尹璧月讨厌别人大喊大叫拿她说事儿,但她又不能表达自己的生气。鲁秀芹狠狠瞪了杨莲慧一眼,他们马上闭口不作声了。
徐毅握着尹璧月的手,高声叫着王学军,他们三人一起来到了屋后的树荫下,徐毅说,“好兄弟,我必须陪着璧月回去,这里的工作需要你重新安排一下!”
王学军点点头,他明白,徐毅在璧月心中的位置,以他们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交往,也似乎只有徐毅能够帮得了她,他不禁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他也想回去,璧月回去了,这里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但这里的工作又刚刚展开,他怎么又走得开呢?
他望了一眼井一样深的蓝天,云彩像撒欢的羊群在天上奔跑,山岗正在变红,红得相当羞涩,近处的柳树垂下丝绦一样的树叶,叶儿像透明的黄丝绸,越来越薄,越来越薄,仿佛他一吹这些树叶就会化掉了飞跑了。他是担心女神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再也回不到梁村啊!政治批斗的道路上吉凶难料啊!
他摇着徐毅的肩膀说,“你一定要尹璧月完完整整回到这里,你也知道,我们这个集体离不了你,更离不了她!你的工作我让陈维林替你,你就安心的去吧,路上保护好尹璧月!”
徐毅捏紧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重新表示,“尹璧月就是我的亲妹妹,请放心吧!”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云儿把水桶摇摇晃晃的提到了屋里,璧月仍然在哭,看着真是揪心!但她知道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想起璧月对自己的种种好,她禁不住也流下了眼泪。
鲁秀芹和杨莲慧叽叽喳喳地安慰着她,鲁秀芹说,“别哭了,璧月,哭坏身子,明天怎么动身?哭坏了自己,你怎么伺候你妈?”
杨莲慧拿起一块手帕,一边替她擦泪,一边怒着粉红的小嘴儿说,“璧月姐,你回家一来可以照顾你妈,二来呢,也可以在我们的小城逛逛!你不知道啊,我是多么盼望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也好回家看看,我多想家,你知道吗?”
云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记忆中的母亲没有具体的面容,她感觉如果她望蓝天,蓝天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看飞鸟,飞鸟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侍弄果菜,果菜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走进花丛,花丛就是她的母亲!她感觉她就要嘶喊出声了,但听起来又只有她自己知道,天啊,我的母亲在哪里,谁能做我的妈妈!?
这样想着,一个大胆的决定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她要和尹璧月一起回雁城,她要看看一个叫做妈妈的人!她拨拉开鲁秀芹和杨莲慧,扳着璧月的肩膀,直愣愣的盯着她,她伸出手,在璧月的手心上轻轻的书写四个字,“我陪你回家。”
璧月红肿的眼睛更加红肿,说,“好妹妹,这不行的,你从没有出过远门,再说,我和徐毅这次回去本来就凶多吉少,梁村长就你一个独生女儿,你要是有个意外,我怎么能够担待的起啊!”
但云儿疯了一般,拽着璧月的手,直奔男知青的宿舍,徐毅正在打点行装,王学军在他耳边还一个劲儿的嘱咐他路上要小心,云儿旋风一般旋进屋里,来到王学军面前直愣愣的望着他,璧月只好替她说,“云儿要陪我一起回去!”
“这怎么能行!”
王学军和徐毅一起高叫起来,陈维林和肖华也凑过来说,“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呢?”
云儿啊啊着泪流满面,他抓起桌子上笔,在纸上就写给王学军,“你们救过我,感谢你们,我像你们一样热爱璧月,让我为你们坐点事吧!璧月她妈妈就是我妈妈,妈妈病了,我理应去看她!”
徐毅伸出手要阻拦云儿写下去,他的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他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这么爱哭,竟然像个女孩子一样。云儿等着王学军的回答,王学军的手指竟然也抖了起来,他转过头,他不便发表意见。但是她绕过众人,又面对王学军,而且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大家都慌了,璧月扶起云儿,王学军推开窗子,徐毅看见夜幕漆黑,星星的眼睛诡秘而幽深,秋风一阵阵呜咽,河水惊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狗在叫,狗在叫,或许明天还是一个油亮的晴天,可这是一个肝肠寸断的秋啊,这是一个缠绵沸腾而又六神无主的日子啊!
这一切被刚刚赶到的梁村长和鲁秀芹看在眼里,梁村长悄然转身,他的身后是愤怒如漆的夜空,时光流逝宛如生命,他明白云儿真的长大了,要像一面猎猎的旗帜飘向未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