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学军的报告,非常顺利的得到上级通过,当然这其中包括小吴干部的努力,也与知青们的冲天志气和村民们被鼓动起来的豪气有关。
他捏着印有红钢印的批复文件,脸上绽露出舒心的微笑,他知道,有了钱,他们真的能够干一番大事业了。
尹璧月与王学军一起走出公社办公室,她的心情却没有王学军好,心儿砰砰跳个不停,疙疙瘩瘩的说不出来的难受,总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他们这样并排走着,公路两旁高高的白杨树,为他们遮出一片绿荫,王学军看看从头顶飞过去的鸟儿,看看从远处飘过来的云朵,秋天已经来到了,悠悠忽忽的树叶由黄变红,像许多半黄犹红的小旗帜,随风呼啦啦的响。忽然,他很想拉一下璧月的手。很想很想。尹璧月在他的心里就是美丽高洁的女神,虽然母亲并不看好璧月,而且一再说,“像尹璧月这样的女孩子,除了出家能够减轻她在尘世的罪孽,她没有别的办法让她死后升入的天堂,她这样的女孩子,根本不配活在世间,更不配进入咱家的门槛,不要说进,就是在门口望一眼咱家的门楣,门楣上的红漆也会脱落,她的骚狐狸样子,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是从她妈那儿遗传来的,咱家可不能容这样的人,玷污咱家的无产阶级门风!”
“什么门风!”当时王学军是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的,想,“我偏要和尹璧月好,偏要!”
他们靠的很近,他望见了她光洁的额头,他望见了她秋水一样的眼睛,她的眉毛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他看的出神了,变了声调,不自觉的喊,“璧月,璧月。”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看她,她专注的看着一枚在风中翻转的树叶,树叶正在风中悠悠下落,她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想要接住这些秋天的生命,可是这些顽皮的精灵们,还是飘飘忽忽的落在了别处,她抬起头,迎着秋风,徒自感伤。
他的喊声,她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回过头来,问,“嗯,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伸出手去,一下子捉住了她滑腻的小手,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璧月,我喜欢你,爱你,从我们做同学时就开始了,我坐着大卡车走出校门,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没成想,我们又一起在梁村了,这难道不是老天的有意安排吗?”
璧月惊恐的睁着眼睛,“我,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的心里早有了别人!”
“我知道,是徐毅那小子,那小子唯唯诺诺的,有什么好,哪里赶上我?是的,我的模样长的丑了点,但我会爱你,会疼你一辈子;徐毅虽然长得俊,但是他爱你吗,我估计,他现在可能被云儿勾去了魂魄,天天晚上,两个人腻在一起,你难道没有看到吗,我有一种预感,梁云儿会上了徐毅那小子的当......”
“不许你这样说徐毅,你知道吗,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好,他从来不让我受欺负,我相信他是爱我的,像我爱他一样,请你放开我的手,我不爱你,告诉你,我不爱你!”尹璧月的话带了浓重的哭腔,两串珍珠一样的泪落在了王学军的手背上。
他说,“你不要难过,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我要和他公平竞争,我想,我会以充分的理由,让你爱上我的。”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了,没有了先前的轻松,两人都在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梁村的小学校。
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从木栅栏里走出来,哦,原来已经接近中午了,孩子们都放学了。一个邮差骑着一辆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那些背书包的孩子们,手里晃啷着铃铛,大喊着,“孩子们,快让开,有邮件和汇款。”
王学军一听汇款,眼睛马上亮了,问,“谁的汇款?”
“王学军的2000元汇款,尹璧月的邮件。”
王学军兴奋的向璧月转过脸,脸上的浓雾立刻散去,他两手互搓着,“嘿嘿,我又有钱了,我又有钱了。”
尹璧月接过邮差递过来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心里一惊,“哦,是妈妈的手迹。”她撕开封口,一块心型的白玉坠从厚厚的牛皮信封里落到脚下的土路上,她拾起那玉坠,那玉坠被一根大红的丝线系着,丝线的接口处随意的系了一个蝴蝶结,她将那玉坠放在手心,那感觉凉凉的,像冰一样晶莹剔透,散发着稻米洁白的光泽。她忽然想起,这玉坠母亲曾经与她提起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戴过,更没有拿出来让她看,她两手将玉坠的丝线撑开,慢慢的套在脖子上,展开信件。
璧月:
你好,你的生活还好吗,为什么没有和我说一声就走了,而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是从你同学嘴里,才得知你去了那么一个让我担心的地方,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有什么苦,就跟妈说,受不了那罪,就回来。
你走了以后,红卫兵对我的批判更加变本加厉,他们说,“就连你女儿也为你感到耻辱,没有告别就离开你了,这你自己还不知道吗,还不赶快进行资产阶级的改造,你一个资产阶级妓女,除了自身要进行批评与改造,也应该注意你的女儿,她是严重的违反了政策,擅自下乡的,你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吗?
孩子,当时,我是吓坏了,我不懂政治,一辈子都唯唯诺诺的活,也就你一个亲生女儿,对你的思念和担心,让我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我真的不行了,今天从街上游行回来,我都爬不起来了,都爬不到咱家门口了,孩子,我可能就要死了。
可是,我多想见见你,多想对你说说关于你的父亲,你的身世,这样我作为来过世间的一个女人,也就无怨无悔了,相信我,你的父亲是个好人,相信我,即使妈曾经做过那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那是被逼的,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去做,但是请你相信,我是爱你父亲的,你父亲也爱我,如果我对他没有绝对的信任,绝不会为他生下你!你的父亲也是爱你,这个玉坠就是你父亲的,在我生你的时候,留给你的,他希望你能够找到他,他希望在我生前将这一切亲口告诉你!
妈这就快不行了,多盼望你能回来啊,但是这恼人的批斗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你回来可能还要接受比这更为严厉,更为严肃的批斗,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够受得了吗,受得了吗,可是,我就要死了啊,我们母女就这样在尘世分别吗?
妈妈希望临死前看到你。
1973年9月29日
璧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她“哇”的一声,哭了。她疾跑着走进小学校的院内,徐毅刚刚从压水井上洗了手,手指上还滴着湿漉漉的水珠儿,云儿正在蔬菜地里,为那些乱爬到地上的瓜秧支架子。
璧月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了,一头扑进了徐毅的怀中,低低的哀泣,“徐毅,我要回家。”
他指尖上的水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珍珠般的光芒,他直瞪着目光愣在那里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说,“怎么了,璧月,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妈,妈,就要死了,我要回去,你要陪我回去!”
这时,所有院子里的人都围拢了过来,云儿也抬起目光向这边望过来,看到璧月垂满泪珠的脸埋在徐毅的怀中,她的脸儿微微泛了红,突然一阵迷雾升起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她也泪眼朦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