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走了少年跑了猴
盖文义和狗蛋一路嬉笑打闹到了街头,但见一角上锣鼓喧天,喝声不断,看热闹的人群分了好几层,二人便卯足了劲往里钻。
人群里,一杆大枪被耍将得呼呼地。硕大的枪头,时不时地在人群上方如鸵鸟般露露头,落下时,便又是一阵呼呼声了。
这是一柄很特别的枪,名字也很奇怪——白蜡沥泉枪。
白蜡即白干树,此木通体洁白如蜡,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最适宜制枪。白杆制成的枪即为白杆枪,白杆枪装备的军队叫白杆兵,那是明末著名女将军秦良玉的麾下。至于“沥泉”,则是岳飞的专属。
棕面汉子书听得多,最是爱慕英雄,将历史上两个不朽的英魂凝练于手中一杆白蜡沥泉枪上,想法是好的,现实却是苦恼的。自从少年离去后,他的小队伍很快就散伙了,最后连猴子都跑了。
无奈,这是个连猴子都有想法的世道,何乎少年?棕面汉子魏青云只好亲自上阵。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小弟陪伴,老大臭了,架子不倒,持续着这份尊荣,魏青云将条大枪耍得极其走样儿。
枪乃百兵之祖,练就最难。魏青云的枪法绝不烂,甚至是有出处的。就在他出生那一年,那场一会儿被褒一会儿被贬但无疑极为悲惨壮烈的大运动失败了。义和团的拳民四处离散,后来以红枪会的名义在山东一带再度兴起。只不过有组织、无纪律,经过数次演化分离,魏青云这个红二代被排挤出了教门,成了闯关东的流浪汉。
然,魏青云是个更有想法之人,传道之情比金坚——神枪开道,复我圣教;红缨一出,谁与争锋!
到黑龙江去!魏青云一路热情高涨,圣歌拽得震天响。
只不过,英雄总有要饭的时候。
要饭,就得有要饭的打法。他担心人们不懂神枪那曼妙的线条,嗔他偷奸耍滑不出力,更不肯辱没了秦将军和岳武穆的英魂,是以才以枪作棒——呼呼地,卖个威猛和气势。但到底手顺,潜意识里也一心想刺破青天,大枪头才忍不住如驼鸟抬头般地往出冒一冒。
一通大枪变形记耍罢,魏青云旋身一刺,大枪头再指高天。魏青云的目光也随着枪头飞上了天——天啊,你降大任吧!
收起枪,魏青云豪气顿敛——力我出完了,钱你们给吧?
地上,一小弟收起锣,反手一翻,将锣体托在手上,代替猴子转着圈儿讨将起来。一小弟息了鼓,打开一旁的箱子。魏青云拖着大枪到箱子前,抓出一把膏药,哎嗨一声开了腔:“诸位乡亲父老,弟兄朋友,敝人除了精通这岳家枪法,另长于华佗之医道,依先人秘方,采天地灵草,配出这拔毒去火、滋肤生肌的……”
狗蛋刚好挤了进来,眨眼愕然:“狗皮膏药?”
魏青云瞪去一眼,在铜板跌落锣盘的铿锵声里,极豪迈地宣称:“不,此乃魏氏霸王贴——包治全身大疙瘩、小疙瘩、大小疙瘩,百治百灵、屡试不爽!诸如疖子、闷头儿、脓包、烂疮……”
魏青云的腔调与外形很不搭,嘶哑且尖锐,混着铜锣铜钱声,就像一锅热油里忽然倒进一盘子生菜。狗蛋听到这滋滋啦啦的动静,就有点儿饿,看向盖文义吧嗒着嘴:“哎少爷,吃韭菜盒子去呀!”
装猴的小弟刚好托着锣盘到了眼前。盖文义没看到魏青云出力,自然就不想给钱,可已经挤到了前面,狗蛋还与人搭了腔,就这么走掉似乎很不地道,眼见狗蛋吧嗒着小嘴和自己卖萌,顺势拍打过去:“我让你呼呼地、呼呼地!”狗蛋跑,大少追,找韭菜盒子去了。
小弟气不过:“哎哎,啥人啊,不厚道呢!”
厚道的人毕竟不少,虽说膏药一贴也没卖出去,铜板倒也收了半锣盘,够带着俩小弟去馆子里猛吃一顿了,只不过先得刨出去房租。
魏青云扛着大枪,一小弟提锣,一小弟扛鼓,巷子里七拐八绕了一番,到了租住房前,又犯了愁——安得广厦千万座、安得广厦千万座啊!
魏青云想着天下苍生和房租,一没留神,进门时没将大枪顺过来,白蜡杆横在窄门前,刚好硌在喉咙上,硌得魏青云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嗝,赶紧扑到茶几上灌下一碗白开水,总算没背过气。再一******坐在吱吱嘎嘎的椅子里,把只脚踩在矮几上,呼呼地与两个弟兄表白:“想去年,俺魏青云是何等好汉,单枪匹马带着十几个兄弟,风风火火闯关东!那是何等威风、何等英耀!可到今年……哎,人呐,不能太有本事,不然——憋得慌!”
一小弟堆缩在墙角抱着锣:“老大,要不、咱也找点活儿干吧,挖煤、烧炭、伐木头、沙金子,起码稳当啊!不然这一天天有上顿没下顿的。”
另一小弟坐在鼓上:“是呀,俺俩没本事的,都憋得慌呢。”
魏青云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弟兄,呜呼哀叹一声:“夫不知天降大任,咋总爱折磨人呢?”可这其中道理,小弟又能懂得几分?他也懒得解释,咕咚一碗水喝下,拿出最简洁有力的信条给弟兄们打气:“神枪开道,复我圣教;红缨一出……”
慷慨至此,魏青云骤然激动起来,眼眶都有些湿润了,骤一闪念:回头再补上两句,对上调子,真乃圣歌也!
正当魏青云准备倾全力爆发出最后一句时,突然,包租婆挥舞着大烟袋闯了进来。
“魏大枪!别咋咋呼呼的——交房租啊!”
无疑,这是一句更豪情的呐喊,因为有底气。
魏青云屁股一紧,坐下椅子便散了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