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井家有女已长成
学堂,一个总是最先睡醒的地方。
午后,微风送暖,艳阳高照,锣鼓喧天,彩旗飘飘。依兰师范学院的大院内,一派城乡运动会的节奏。只不过这次——他们走了出来。
校园大门缓缓开启,数道条幅呼啦啦展开。好大一群男女生在为师者的带领下成四路纵队走上街头,高抬腿、重踏步,节奏很快,走得很慢。女生俱都穿着过膝裙,脚踩圆头小皮鞋,男生俱都穿着中山装,足踏方口大头靴。男生拉着女生的手,右臂反复屈伸,从胸前出拳挥舞向空中。女生的手被男生拉着,左手于胸前来回摆动,向另一半天空里挥舞着三角小红旗。臂膀整齐划一,呐喊声此起彼伏——
老师:“我们反对、反对——”
学生:“反对帝国主义的丑恶行为!”
老师:“我们抵制、抵制——”
学生:“抵制一切日本生产的东西!”
街头的人们先是看着热闹,进而嘀咕,随后加入进游行队伍中,学模作样跟着嘶吼。虽然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着满街活脱脱的青少,心里头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就有一股没有来由的力量!大好的天儿,没事跟着溜两圈儿。
依兰城里,日本人不少,另有日式二流子——浪人。此际,前头就趿拉过来几个宽袍大袖抱着东洋刀的家伙,大木屐敲打在石板路上,咵哒咵哒地响,却在震天的呐喊声里被瞬间淹没。浪人们慌慌地颠着小碎步,闪到一旁,挑眉弄眼叽哩呱啦地嘀咕着。
虽然这是一次明晃晃的反日游行,但这里的人们并不觉得眼前的日本人有多么可恶。他们反的只是长春以南摸不见看不着的日本人。至于本地的日本人嘛,卖的东西挺好,伙食做得也不难吃,开的澡堂子泡起来尤其舒服,传说中还可以男女同浴。这最后一点,倒是连风气开化的本地人都不敢想了。
至于一个卖香烟的小姑娘,更没人会去难为她。本地人性情豁达、豪放,虽然脾气不大好,心地却善良。看到小姑娘抛头露面,就觉得人家可怜,日本人家的穷苦闺女呢!要不是日本香烟除了抽着方便,味道实在不咋滴,本地人更愿意去向小姑娘买,以示友善和资助。
至于那几个靠边站的浪人,在本地人眼中不过是耍把式、走江湖的,如果他们愿意耍东洋刀,铜板会比魏大枪挣得多。
美子好似也懂得这一点,所以她没有避让,沿着街边一路走来,继续她那独有的吆喝——香烟,日本香烟!
美子本来也不想看这些人,一个中国人和一群中国人绑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呢?她压根就没瞧起他们,又何必去看?甚至懒得去听。
日本人不是不知道中国人喊口号的厉害,口号声声中,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只不过,听得太多就成了习惯,最后发现真正厉害的还是枪炮。甚至有深谙中国文化的日本军事专家就此作过一篇《黔之驴新传》,喻己为虎,称彼是驴。直到他们遇见一伙非但口号喊得响,手里还有枪炮的中国人。
美子对游行视而不见,甚至懒得听,但纵然可以斜睨他处,却总不能将耳朵堵上,于是她听到了——听到的不是口号,而是高质量的牛皮鞋轰轰烈烈的踏地声。这声音她太熟悉了,那是一个月前关东军奔赴锦州、奔赴奉天、奔赴山海关的军靴声。但无疑,这是中国制造。
美子敏感地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件。她也很奇怪,中国学校的条件这么好吗?下意识地,美子向队伍中瞟去一眼,只一眼就瞟到了那个大姑娘——她就在她面前擦肩而过,回眸间,笑意微绽。
游行队伍的最前面走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校长男四十多岁,着传统长大褂,教务主任女三十出头,着新式浅色旗袍。游行队伍的两侧是教员,许是衣着问题,走动起来不那么铿锵有力,倒多了几分气度与闲适,映衬着激昂饱满的大队伍,教员们的那份沉稳与自若,更彰显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力量。
这阵势自然也是有讲究的,讲究一个引领和护航的意思。
为师者,岂与学子争风头?
学院里学生不少,授课科目却不多,所以教员也不多,女教员更少,那位与美子擦肩而过的大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她不过二十有余,上不比老教员适度,下不比众小生激昂。悠然随行,如菜园子里散步的大家闺秀,昂首高呼,似阵仗前冲锋的无敌将军,飒爽中自留三分娴静,柔美下暗逞七分英豪。
美子眼里更没有女人,此时却想——好一个女子,这要是入我黑龙学校……心里想着,嘴上就变了调:“学校——黑龙学校!学……”美子骤然闭嘴,且恼火地皱皱眉。在魔鬼阵营、野兽训练培养出了嗜血如狂、百变机灵之后,这绝对是个大失误!
美子愤愤然地自责之后,继续兜售。身后追来几个日本浪人,叽哇吆喝几句,各自从美子怀里抢走一包香烟,扬长而去。美子不言不语,甚至躬身低头,以示臣服。这一动作,致使几个看不过眼的中国大愣头都无奈了。这是人家的姑娘,这恐怕也是人家的规矩吧?还好,小姑娘没受影响,继续吆喝起来。
美子的中国话尤其标准,却又带着点儿不同的味道,那不是口音的差别,而是一种极特别的韵味。即便游行的口号淹没了她的声音,那股韵味却逃逸出去,钻进盖大少的耳朵里,格外有趣。
耳聪目明的大少甚至听清了“黑龙学校”四个字,却只是想:傻丫头,还想上学?等本少爷的官文一到手,先去缴你的香烟税,嘿、嘿、嘿、嘿!再带你去上学堂,听凤含老师把课讲……
井凤含——唯一让盖大少想来就有点儿忧伤有点儿哀愁的姑娘,那淡淡且缭绕不散的感觉,就像天空下的那一抹蓝——它是阿妹的衣衫!
那时候,依兰师范学院刚刚成立,那时候的大姑娘还是个小丫头,携一身土龙山的春风扑面而来,被乡巴佬井老二送来读书,寄居盖府。那时候的盖大少就已经二十有余了,面对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不知哪根神经分叉,忽就破裂了情窦。只不过被小女孩一口一个盖叔叔,叫得始终无处下嘴、没法行动。等有天凤含终于不再叫他盖叔叔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横在他们之间的已经不仅是辈分了,且差了等级。因为她开始喊他“小盖同学”,甚至“盖小盖”。
二层小楼上,盖文义端着大茶碗,临窗而立,好生缅怀——
阿妹呀,你可知否?自那一年春,大叔瘦了多少斤?
阿妹呀,你可知否?大叔逛街,只为在人群中把你多看一眼?
望着那抹蓝,盖大少简直要抓心挠肝了——呀拉嗦、依呀嘿!
盖文义真的忧伤了。再看狗蛋,吃完韭菜盒子灌完茶水,敞开胸怀眯缝起眼睛,一副醉梦春风的死样子,盖文义心下就更气——真他妈弱智儿童乐趣多,一点儿都不懂得伤春啊!别人都以为我盖大少是个乐天派,你狗蛋是个倒霉孩子,跟我受了多少气。哪知这世上最羡慕你的人,却是我盖文义啊!倒不如下辈子,你扮少爷我装蛋!
倘若人们真能理解盖文义,自会懂得他心中遍野的哀鸣。只不过,没人愿意、也无法走进一个二流子大少的心。
凤含走近了,眼看到了茶楼下,盖大少忽然升腾起一种冲动,偏偏又少了点儿勇气,于是一碗水泼到狗蛋脸上。狗蛋猛一激灵坐起,拿起茶壶便欲还击。盖大少无处躲闪,若不被茶水淋着,就只好跳楼了。
于是,大少双臂一振,抓着窗棂穿窗而过……
本地人没有品茶的习惯和文化,茶水倒是常喝,一扬脖一大碗,解渴。唠嗑的时候,话多嗓子紧,也总得滋润,白开水喝着没趣、掉价,那就加点儿味道兑点儿色儿吧?是以茶叶消费量还很大。自然,也就没有真正的茶楼,所谓茶楼,就是连正经菜都炒不出来的小吃部。
小吃部不起眼,二层倒挺高,盖文义一身小巧,一丈多的落差下来,还是连蹦带跳踢踏舞般地整了几下,方才拿稳脚跟。再略略一抹头发,翩翩回首望向凤含,抖落了一地风流名士的狂放劲儿,状甚潇洒。
凤含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刚才那个卖香烟的小女孩。正是爱美的年纪,人群中抑制不住地回眸一瞥,心想:好美好美的小姑娘,若能背起书包上学堂,听我凤含把课讲——啷哩咯啷哩咯啷哩咯啷……
再看盖文义的模样,凤含也是醉了:“咦、小盖同学,你咋跟个猴儿似的,这老高也往下跳!”
饶是盖大少百变机灵,面对真老师,也总有做小学生的时候:“那个……狗蛋儿拿水浇我。”说着还向窗口抬望一眼,挺委屈的模样。
狗蛋也刚好探出头来,扯嗓子喊:“井大小姐,大少爷一直惦记你呢,说你好久不去府上,要再不看你一眼,他就、就……”
凤含听着新鲜,见狗蛋憋哧不出来,问:“就咋样?”
狗蛋挠了半天脑袋:“噢,就、就……”
盖文义一急:“舅、舅在姥姥家,闭嘴!”又赶紧向凤含诉说担忧,“哎凤含,你不带着他们好好读书,吵吵巴火地上大街闹腾啥,别再被邓大眼珠子给抓起来!”
凤含不及细表,边跟随队伍边说:“盖小盖你落伍了,这是思想的更新,形势的需要,更是时代浪潮!回头老师给你好好讲讲!”
“别呀,就今天,可好、可好——”盖文义忍不住抬起手来,即不像打眼罩,也不似呼唤,就那么伸着巴掌定格在耳畔眉梢之间,相思相念成了致敬。
凤含退步走着:“今天当然不行啦!”
盖文义:“明天呢?”问出这句,大少爷的腔调都变了。
凤含明朗朗一笑:“明天更不行,因为向泉回来啦!”
眼望凤含融入到大浪潮中,浑身都充斥着劲道,渐渐变成一朵蓝色的浪花,盖文义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狗蛋偏偏还在喊:“井大小姐,大少爷不看你一眼,就像不行了不行了似滴!”捕捉到大少爷脸上那一抹淡蓝色的忧伤,狗蛋也有些难受,“浪花灭了,冲冲、再冲冲!”嘴上说着,手上的茶碗悄然一斜,一股涓涓细流冲了下来,在半空中凌乱成水花,兜头盖脸砸在盖文义的脑袋上。
盖文义甩甩头,大叫:“再来一碗!”于是铁蛋拎起了茶壶。
涓涓细流,不是浪潮胜似浪潮,砸在盖文义的眼眶子里,溅出好远好远的泪花。大少当街淋浴,嘻哈吟哦:“山长水远嫦娥怨,鸿雁相烦,鸿雁相烦,眉间心上玉簟寒。王向泉你个鳖犊子,抢我井凤含!
美子也在看着盖文义,甚至没有再注意井凤含。这一举动令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一个原本毫不相关的中国二流子,冥冥之中,却总有一种什么力量生生地把她的目光往那货身上强行牵去。望着一身落汤鸡模样的盖文义,她甚至有种教训他的冲动——不作你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