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井家大院
魏青云出门在外,从来枪不离手。如今一时失手,便忘了拿回。听了杨铁发提醒,心头又油然升起一股悲壮之情,心想跟你们土龙山人民也确实没啥可耍的啦!魏青云心念一定,当即往场中央一站,把手一伸:“来呀,抬俺枪来!”
俩小弟情知跟着教主混,最实际的还是靠枪吃饭,当即奔出大院去道边儿寻枪。却见个小孩子正拖着大枪往自家走,赶紧抢了过来,双双扛在肩上,做吃力状踉跄回到井家大院。众人见了,更认定了这就是个“逗乐三人转”,不过掺杂了些关内的杂耍。
魏青云倒也看得出来,持枪在手,一脸肃然,更有英雄落难、虎落平川之感。他不是文人,各种滋味搅上心头,终究写不出那凄凄惨惨戚戚,只能将悲情凝于一杆白蜡沥泉枪上,耍它个寒星点点,银光璨璨!
井振清回到大院,放了小丫头就进了里屋,毕竟上了些年纪,赶了一路大马车,有些累。不料刚栽歪到炕上,便有人溜进屋里叫二爷去看枪。这边井振清刚说了声不去,一扭头,那边一个又趴在窗台上大呼小叫起来。井振清想躺也躺不成了,只好跨出窗台,到了场院上。
场院上,魏青云脱去了上衣,憋着气、卯着劲,使出生平绝学舞动着大枪,虽没有呼哈吼叫,声声闷哼更显张力。
村民不懂这枪法之妙,但觉得眼花缭乱,煞是好看,大家一边看,一边“哎呀****”地赞叹着。小孩子们更兴奋,个个拎着小木棍在周边跟着魏青云比比划划。
井振清却不以为然,一个人再能打,架不住大帮哄,这边一铁锹照脑门拍去,那边一木锨把冲后脑勺打去,再一把叉子捅肚脐眼,旁边还有把镐头候着,早晚敲不死你。
井龙潭则赞叹不已,心想大家伙儿若能将四股叉都耍成这样,万一哪天土龙山再像早年传说中的那样再跟湖南营打起来,恐怕只需百十来个青壮过去,就能炸营啦!想到这里,龙潭就凑到井振清近前,望着场子里说:“爸,我看这家伙挺行的,就留下来呗。”
井振清虽不以为然,儿子说出来的话却不得不考虑。不是因为儿子说得有理,只因为这二人怄气了好几天,一直没正经说过话。儿子主动近前搭话,别管说啥,都有和好的意味。井振清虽然也没看儿子,却含含糊糊地嗯了嗯。
杨铁发看在兴头上,就凑到井凤含身边,涎着脸问:“大小姐,你看看,人家也不容易,要不我去装半袋子米?”
最近几年,大小姐在家的时候,已开始帮着二爷打理家务事。类似这种施舍打点的事情,多由大小姐作主,何况这人得罪了大小姐,给不给、罚不罚的,更该由大小姐作主。杨铁发看得明白着呢,恰恰自己又掌管着大院里吃喝拉撒的小钱,故有此一问。
凤含本不想凑这份热闹,但孩子们都围了上去,她只好上前看护孩子,顺便看两眼魏青云耍大枪。凤含虽也不懂枪法,是真是假倒也看得出几分,瞧着魏青云那身肌肉疙瘩连同汗水一起滚动着,更有些不忍,气也就消了大半,随口说:“米面扛着碍事,给几块大洋吧。”杨铁发憨笑着:“大小姐就是仁义,一人给两块?”凤含:“一人一块。”
大小姐从不是个扣门儿的人,可自从管了家之后,就渐渐变了。杨铁发眼见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二爷一代人却渐渐老去,为此即感到可喜,又有些惆怅,脸上就挂起了几分难以言表的形状。凤含看不明白,略瞪一眼:“咋地,还嫌少啊?”
杨铁发赶紧笑道:“不少不少,我就去拿。”
凤含看不明白,略瞪一眼:“咋地,还嫌少啊?”杨铁发赶紧笑道:“不少不少,我就去拿。”
魏青云大枪越耍越烈,众人看得兴奋,吹着口哨欢叫。房头老榆树上住着一对喜鹊,好久不见这么多人聚会了,守着几个蛋一时心慌,也聒噪了两声。魏青云听得,收势一枪,竟直挺挺地向喜鹊窝飞去。
大枪不偏不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穿透了喜鹊窝,乱蓬蓬的枝桠连同几个蛋一同散落下来。孩子们高兴,一窝蜂地去抢鸟蛋,大人们却叫骂起来,甚至认为魏青云是个丧门星。
喜鹊是好鸟,成年住在二爷家的房头大树上,这是好兆头。村人都以此为喜,不料却被魏青云一枪头给扎毁了,极是叫人丧气!
凤含更喜欢此鸟,正是那年春,凤含和向泉在院子里看喜鹊搭窝的时候,刹那之间怦然心动。后来,二人经常拿这对喜鹊说事,谈那初体验。喜鹊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媒人,二人还等着成婚那天先拜拜这对花喜鹊呢。但毕竟是读了书的,到底不那么迷信,也不想表现出小家子气,忍了气闷声不语。
井振清也不大高兴,山区里野鸟多,好看的也不少,可愿意与人为伴的,除了屋里房梁上的燕子,就是房头老树上的喜鹊了,麻雀当然不算。午睡之时,听着喜鹊叫喳燕呢喃,挺好个情趣。杨铁发更气,骂了两声魏青云,掏出的大洋又收了回去。
魏青云好生尴尬,不想扎个喜鹊窝竟比捅了马蜂窝还麻烦,本待趁兴画龙点睛,不料却成了狗尾续貂,弄巧成拙。
唯井龙潭不介意,冷不丁一嗓子:“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龙潭小时候,娘为了教育他,暗喻的警句。龙潭忘不了娘,更忘不了这警句,愤叨叨地补充一句:“要不是我爬不上去,早捅了这俩鸟!”
龙潭还有个短处,就是不会爬树,原因是身体太重,打小就找不到合适的树来练习,压垮过两回树枝摔过屁股后,就放弃了学习这门特长。井龙潭愤叨完,又把头一摆:“你们仨,进屋吃饭!”
众人见大牤子这般说了,没法顶对,多数便散了。少数仍不肯离去,前后窗台上趴了,看着井家三口和魏青云吃饭,瞅瞅还有啥新鲜。
井家正房共两座。正房后面有下屋,下屋后面是后院,有一大趟长房,住着些给井家扛活儿的长工。前面靠一边建有全封闭式的仓房,装着米面粮油,一边有半敞开的苞米楼子和谷囤子,屯积着谷堆和苞米棒子。正房靠西的一座很大,共有七、八间,多用来招待亲朋好友落脚的,或给村里谁家办喜事用。东边一间则是标准的三间房,做为一家人起居生活。
三间房分东西两间卧室,俗称东西屋。中间是厨房,俗称“外屋地”。井家大娘离世后,外屋地里很少做饭。井振清好吃善饮,会做饭、爱热闹,人少了吃饭不香,跟龙潭两个吃起来更不香,所以时常挤在后院的长房里,偶尔再露两手厨艺,跟帮长工胡吃海喝的好不快活。
所以清茶人大多觉得,租地另起炉灶,实不如给井家大院扛活来得舒坦。唯一的问题就是长工总有娶媳妇儿的时候,娶了媳妇儿混在一起不方便,攒了些钱就得在外面盖房子,成家另过。
本地小娘子大多主意头儿都挺正,独立性且强,当然,多数也看不明白事儿,不愿意男人给地主扛活儿,就会鼓动男人自立门户。
本地男人大多彪悍,越彪悍的男人越容易宠媳妇,时常架不住小娘子的枕边风,就会硬着头皮跟二爷提出包地,井振清大多应允。
只不过多数自立门户的人家并未多得多少收成,且远离了井家大院也觉得没趣,不出几年又会找二爷要求回归,井振清便再将田地收回来,串换着人家去种。
今天,魏青云的大枪耍得着实带劲,没感动得了井振清,却折服了井龙潭。龙潭虽然不大喜欢魏青云这个人,却无比迷恋那杆大枪,于是把三个讨饭的唤进了屋。井振清倒也愿意坐陪,权当图一乐儿。
东屋是主屋,有南北两面大火炕。四方炕桌摆了上来,井振清坐东,魏青云坐西。杨铁发从长房里取了几样菜,搬了一小坛子酒,把窗台面北陪坐。龙潭也上了炕,面南坐着炕沿。
魏青云见多识广,既然被请上了炕,也不客气,落落大方反客为主,端起酒碗先干为敬,滔滔不绝白话起来。
北炕上摆着一面小炕桌,凤含也将饭菜端了上来。俩小弟面对凤含,无法不自惭形秽。
话道人靠衣衫马靠鞍,这一路上,不管如何被人看待,穿了这身衣衫,俩小弟的底气都足了许多。只不过,这身衣衫实在不好招摇在凤含眼前,二人心虚极了。眼见凤含将饭菜端上,也不知有没有自己的份,一时僵在地上不敢动弹。
凤含见二人拘禁,由衷好笑,眼见父亲和大哥与魏青云吃喝起来,自己也得尽尽地主之谊,便盛了一碗饭,推在桌子一角,微笑着说:“我说你俩,敢抢我们的东西,咋还不敢吃我家的饭啦?”
似嘲似讽的一句话,却带满了诚意。俩小弟不傻,且尤其会来事儿,眼见解除了危机,再不敢有半点儿马虎。一个赶紧抢过饭勺,给大小姐盛饭,一个拿过饭碗,给大小姐添汤,一个劲儿地请大小姐上炕。
凤含习惯了学校食堂的地桌,本不喜欢坐在炕里吃饭,却奈不住二人礼让,只好脱鞋上了炕,再度招呼二人吃好喝好。俩小弟便也一左一右,屁股在炕,双腿搭在炕沿上,半拧着身子搭边坐下。
江湖之人,本就少有等级观念,俩小弟见凤含不再计较,又如此关照自己,心头煞是温暖,几口饭菜下肚,便没了顾忌,一个暗中瞥着凤含秀美的脸,一个扫瞄着凤含桌子下白生生的脚,姐长姐短的唤着,给姐讲着各种见闻和笑话。凤含听得有趣,窗台上趴着的村民更觉得新鲜,纷纷搭起话来,席间竟异常热闹。
南炕的情况,却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