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特来投效
本地人最不习惯的姿势就是蹲。他们大多习惯于站着,或是坐着,站得累了,就抬起条腿,踩在板凳或是炕沿上,继续天南海北地呛呛着。坐得累了,就地找个合适的位置,似躺非躺、似靠非靠,俗称栽歪。除非受了气,或拉屎的时候,他们从不蹲着。
所以看到魏青云的造型,大家伙都觉得这汉子挺可怜。
凤兰奔来,瞧见魏青云,则气不打一处来。魏青云不仅抢了向泉的箱子,还装腔作势吓退了二人的火热激情。气恼之中,凤含便去揪魏青云的耳朵:“抢了我们的箱子!还蹲在这儿装委屈!”
魏青云虽然气短,却无论如何不能被个姑娘家揪了耳朵,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脚跟一转,蹲在地上轻快地围着凤含绕了半个圈。凤含一把抓空,转身再抓。魏青云身型一动,蹲在地上也不起身,瞬间又转到了凤含身后。这下,连赶来的村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井振清瞧得别扭,脸一沉:“行啦!”
凤含接连两下抓了个空,便知不可能得手,再不依不饶下去,显然有失风度,见爹发话,干脆哼了一声,走向自家大院,把这副烂摊子甩给了爹。孩子随即一哄声地跟了上去,围绕着凤含老师像帮家雀儿似的叽叽喳喳起来。
村民听到了动静,早已纷纷赶来,拎着各种冷热兵器,一层层地将几人围在中间,眼见这不是一场群殴,便又看起了热闹,只等着二爷发话。
二爷若说扔河里去,不消一刻钟,三人便得淹死。二爷若说埋了,也是一刻钟,坑就能挖好。即便二爷说打一顿算了,估计三人也活不成了,因为人太多!有机会给二爷出力,谁肯落后?且谁都知道,二爷最恨的就是贼子、强盗。
不料,井振清却喝向了王向泉:“你拎杆大枪瞎比划啥?”
井振清倒不是真的看不上这准女婿,只是见了便得喝唬两句,让女婿永远忘不掉自己的威严,且越是当着本村人的面,越得喝呼。即便心中欢喜,脸上也得沉着,否则见了面就喜笑颜开,太不像话。这真是种叫王向泉倍感不舒适的封建家长作风。
打小向泉来到清茶村,就会心肝战栗、腿肚子打颤,一是因为这里有个让他见了就欢心的姑娘,二是因为姑娘她爹。
向泉不敢对付,也不敢再作说明,否则那便是真瞎了,只好把大枪往地上一插,顺势溜掉。路过井家大院,向泉看见凤含跟帮孩子玩闹起来,眼见自己美好的一天结束了,只好牵上马,回家吃老妈蒸的粘豆包去了。
听到喝唬声,魏青云抬头看了看坐在马车上的井振清,不由得心头一凛。井振清腰杆子又粗又硬,虽是坐着,挺直了腰身,也显得很是高大,加上一张不怒自威的脸,颇叫人心寒。何况见了贼子,井振清脸上更有几分阴沉气,即便走南闯北的魏青云,也难免有些心慌。
井振清打量着魏青云,并未言语,众人仍看猴子似的围观着。魏青云实在难以消受,突然一蹦老高,落地后一手掐腰,一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嘶叫:“没错,是俺抢了他们的箱子,不料今日竟撞上门来,想来都是天意——”魏青云说着,极是感慨地望了一眼苍天,声调中满是凄凉悲壮,“罢了,要杀要剐,俺魏青云皱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魏青云慷慨完了,呼又蹲了下去。此番说道颇有气势,那一蹲又相当的滑稽。井振清最不爱听书,最看不惯魏青云这颇具表演意味的说辞,皱了皱眉:“抢了东西,还在这连蹦带跳的,你抽风啊!”
一般说来,好汉这般面对生死,总会叫人动容,从此与主人家化解恩怨,得受恩宠。魏青云先前蹲在地上,观颜察色,也把井振清看个明白。在这么个小村子里,能有如此大的气派,两句话震退一双英雄儿女者,不是井二爷还能是谁?所以这番说辞当中,魏青云确实带着挺浓重的表演意味,只不想,竟受了主人家这等呛白,一时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半撅着屁股,拍打着脑袋,好生尴尬。
忽然,大院里奔出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因为出来得晚,没捞着糖,便把着车辕往上爬。井振清便将其一把提起,抱在怀中,恰巧兜中还有一块糖,便扒了给孩子吃。
孩子是长工家的小女儿,煞是机灵可爱,最得井振清欢心。井振清怀中抱着小家伙,心情就顺畅了很多,逗弄两下,又翻楞魏青云一眼,沉声问道:“啥地方过不去啦,非得抢?抢你得分人啊!他们俩穷学生,能有啥值钱的玩意儿?”
魏青云一听,这话中并无多少责备之意,且略有关切之情,再联想到自入土龙山后的种种遭遇,意识到这二爷绝不好糊弄,干脆玩把软姿态,于是赶紧直起身来,双拳一抱,抖擞起精神:“敝人魏青云,来自山东曹县,久仰二爷乐善好施、仗义疏才,特来投效!”
魏青云说罢,向左右一使眼色。俩小弟会意过来,心想原来这就是二爷啊?看着也不过就是个壮实的老农,也只好学着魏青云的模样抱拳:“特来投效!”
俩小弟毕竟年轻,不具备魏青云的眼光。人不可貌相,更不用装X,日本人看着邪乎不?最凶猛的被徐仁德一波棱盖儿就给顶死了,最神气的也架不住自己拦腰一枪,自己长得还这么磕碜呢。何况与井振清一照面,魏青云就瞧出了对方暗藏着的精气神。
不料,俩小弟头脑简单,手脚也错乱,加上紧张,拳头一抱,肩头上的袋就滑落下来,米面洒了一地,二人赶紧蹲下来收拢。引得众人又一阵大笑。
魏青云见指望不上小弟,只好唱独角戏,单膝往地上一跪,双手各自扶在大腿上,半截身子重重往下一哈,尤如凯旋归来的将军,一身重甲不好给皇帝叩首般地来了个半跪礼。
小丫头咦了一声,仰着小脸问井振清:“二爷爷,他咋跪下啦?”
井振清也看不懂了,受不惯此礼,便抱着小丫头下了车。杨铁发瞧着头扎红巾的魏青云,想到乡邻传闻中的那位神棍,满脸嬉笑地提醒了东家几句。
井振清明白过来,哈哈一笑:“这位……呃,我就一种地的大老粗,实在没啥好投效的,你还是起来吧。”
魏青云听不明白这话中意味,一时僵着身子不知如何答对。小弟俩收拾完了米面,见教主犯难,便跟着帮腔。一个说:“二爷,是这样的。我们老……大教主要跟您……把酒谈心!”另一个不甘落后,扮几分神秘状:“另有机密要事与二爷相商!”
井振清哼哼一笑:“喝酒好说,咱家有开春的韭菜、下蛋的鸡——”瞥眼龙潭,“噢,还有那河里刚打上来的鱼。至于这机密要事……教主,老天父要给咱这里下雹子咋的?”
众人一哄声地大笑起来。
魏青云见井振清笑容宽和,不全似嘲讽,起身再一拱手:“二爷,既然遇得真人,俺也不说假话。俺虽不是天公遣将,却是白莲信使,奉命在世间宣扬法道。听说二爷家有良田千顷,骡马百匹,是这土龙山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想必更有利于我教的传播,是以特来相会,愿与二爷计议宏图,共复我光明圣教!此乃人间至圣之道,二爷如若成全,便是我教的再生父母,日后必得无数人为之供奉!”
井振清听罢又有些恼:“别跟我扯这里格楞儿!你几个要想吃顿好赫儿,就进院子,不想吃就一边晒着去!”
井振清说罢,抱着小丫头进了井家大院。魏青云东瞅瞅、西望望,看到井龙潭牵着自己的老马也往院子里走去,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
清茶村的最初设立有些特别,却被接二连三地复制了下去。早年与井振清打拼的弟兄们,如今都各自挑起了一块地皮,守护起了自己的村子。另有外来人不断地投奔、聚集而来,或给井家大院做工,或租赁几块土地自种,统归在二爷的管理之下。
井家大院也是极大,低矮的院墙围着十数间房屋,院墙却不高,只为防着牲畜糟蹋粮食。大院里平时就是村人聚会闲唠嗑的地方,人们不愿意走大门时,攀着墙头就能翻进院子里来。
这个傍晚,村民们更是在井家大院的房前屋后站了个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媳妇、孩子不出来叫,也不急着吃饭。媳妇、孩子来时,也跟着瞧起了热闹。如果不是杨铁发突发奇想的主意,本也没什么热闹可看,倒是外来人本身瞅着就是个新鲜。
杨铁发卸下大车板,拴了马,瞅见魏青云一路耷拉着脑袋,便挤眉弄眼,带几分好意提醒:“叫、叫啥来着?噢,教主,咱们东家从不差人酒肉,可你想吃得舒坦,最好是让二爷开开眼,我瞅你那大枪挺长的,耍两下子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