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是杀鬼第一人
“话说那白莲教,源起于元朝初年,可谓历经数百年而不衰,且每逢政局腐败、当道者荒淫无能之际,必有明王出世,引领教众冲破黑暗,走向光明,所以早些时候,也叫明教。到了前朝末期,更是支庶繁衍,名目百出,大到义和团、红灯会,小到大刀会、小刀会、十祖门、大道门、红枪会……哎,俺爹先时就当过这红枪会的大师兄!红枪会讲究的是男女一律平等,男人间皆为兄弟、女人间皆为姐妹,大家要互相帮助,还得互通财物……”
魏青云就这般兴奋地白话着,讲着爹在红枪会中的大起大落。
窗外的人并不觉得精彩,义和团大部分人是知道的,人家毕竟轰轰烈烈地闹腾过。至于这红枪会……起码你爹听起来并没什么作为,不过在民间组团打过几场架,为的也只是争老大。作为土龙山民众来说,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远不如当年土龙山的汉子们打湖南营过瘾。窗外的人不仅全都听说过,四十岁往上的汉子大都直接参与过。而作为指挥过渡河大战、率领乡人冲锋陷阵的二爷,就坐在炕头上。魏青云之爹的传说即便掺再多的水,也不够劲儿。
龙潭听到最后,也没听到那杆大枪如何舞动在人群当中,把人当包袱一般挑来甩来,骤然乏味了许多,只顾闷头吃饭。
魏青云眼见家史还不如信口开河受人待见,颇觉气馁,忽听井振清问:“不如说说徐家堡那段吧。”
徐家堡惨案虽无关土龙山痛痒,但毕竟发生在眼前。且早年徐老太爷过往土龙山时,也颇受山民所敬重。魏青云一路书说徐家堡浪荡而来,早有走亲戚、串门子的乡邻把故事先一步传诵开来,如今说书人到了眼眸前,大家伙儿更想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青云见井振清如是说了,心想还得靠别人家的故事吃饭,忙见风使舵,添油加醋把整个事件好生烩了一遍,直叫众人唏嘘不已。凤含于北炕听了,更为小孩子心疼,心思转得也快,便说:“闹了半天,仇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溜啦!”
龙潭方才醒转过来,扼腕痛惜:“哎呀****!”
魏青云有些尴尬:“关键不知道啊,这要是知道,不用徐三公子动手,俺一条大枪杀过河去,就灭了他们!”
很多人心想:别吹牛了。
井龙潭却信,心头一激动,就给魏青云添满了酒。
井振清则有些不解,便说:“张大胡子头年入冬的时候,也打过我土龙山的主意,在外围的屯子里抢了两车粮食,赶巧半路上被我们一帮打猎的碰见了,又把粮食抢了回来,把他赶回了七星垃子……”
井振清话未说完,魏青云心头却敲起鼓来,心想这帮山民果然彪悍,到了马胡子手上的东西,居然还能抢回来,忙举碗敬去:“二爷真是威风,马胡子见了都望风而逃!”
井振清威风一世,提到马胡子却最是头痛,那帮家伙简直来无影、去无踪,马骑得贼快,得手后往山林里一钻,任凭皇帝老子都没办法,不是不敢打,而是打不着。所以土龙山人对马胡子不是怕,而是恨。
井振清呷一口酒,继续平平淡淡地说:“不过是赶巧了,平常对他们来说,抢我们几车粮食,轻轻松松,可他凭啥招惹徐家堡啊?”
杨铁发也不解:“是啊,也不抢金子,光杀个徐老爷子,就跑啦?”
这是连徐仁德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魏青云更不清楚,但井振清问了,魏青云想表现,借着酒兴就顺嘴往下编:“这个嘛……噢,这不是抢劫,是寻仇!那仇人当年惹不起他,但人家报仇,十年不晚,这十年里,人家挣了很多钱,买了长枪,练就了神枪法,最后又雇佣张大胡子一伙来保驾,不然得手后,怕跑不掉。而今,眼见徐老太爷岁数大了,再不报复就寿终正寝了,于是人家悄悄地摸到了徐家堡的坟茔地,隔着大老远,一枪把老太爷和小孙女,串了糖葫芦!”
井振清:“那……人家是谁啊?”
“呃……”魏青云一时语塞,想想路上遭遇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显然是本地汉子,另一个儒雅之中透露着诡异,像个日本子!于是魏青云即兴说道:“噢,人家呀,就是日本子!”
井振清眉头一皱,冷哼一声:“扯淡!在这里,日本子哪敢造次?再往前些年数,这地皮上还没有日本子呢!”
魏青云想想也是,便说:“噢,那个仇家呀,他雇了个日本子,日本子打枪准呐!隔着大老远,一枪串俩!”
魏青云顺利着日本人的路线胡遍乱造下去,井振清越听越觉得离谱。龙潭则越听越恶气,他只想知道日后徐仁德怎么干掉张大胡子和日本子,魏青云却没法编。
面对这样一对父子,魏青云着实有些找不到调儿,偏偏嘴又不能闲着,三扯两扯,就拐到了日本人在依兰城里打擂的故事上来。不料刚刚起了个头,井龙潭便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震得酒水、菜汤全都溅了出来。害得杨铁发赶紧从窗头扯过抹布好一顿擦。
原来,井振清爷俩这阵子怄气,正是为那城中打擂之事。北野打擂的第二天,便有风声吹进了土龙山,到了第三天,更有人来清茶村鼓动起了井龙潭。龙潭正血气方刚,加上有几年没正经打架了,从里到外地痒痒,却被井振清生生地拦了下来。儿子耍脾气,爹就耍鞭子。爹是目前这十里八村中唯一能治得住龙潭的人,所以龙潭就没去成。
魏青云帮杨铁发把自己屁股下面的汤水抹干净,望向父子二人的脸色,一时分辨不明,不知该不该往下讲。
屋外人却都伸脖子等着,打擂这种事情,确实新鲜。
忽闻凤含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打呀……”一小弟见凤含端着饭碗,满脸期待之色,赶紧接替上教主。魏青云已然明了,原来这地方的人就爱听打架啊?见大小姐问了,忙一拍桌子:“住嘴,听俺说——”
为了表现后面的精彩,魏青云把前面道听途说来的几场对擂说得更是不堪目睹,直到提及陈师傅上场,才正式渲染起来。
陈师傅就是当年盖老太爷带在身边准备抓井振清的捕头,虽说最终没有动手,井振清却看得清清楚楚,人家才是真正的练家子,专门打架的人。当真比划起来,土龙山恐怕没一个是人家的对手。当然,土龙山人打架靠的也不是功夫。
井振清去了趟太平镇,依兰城里的大事小情便知晓个八九不离十,打擂的过程他清清楚楚,更有些庆幸没让儿子去逞强。而那日拦下儿子,倒不是因为井振清有前瞻性,只因为对方是日本人。
三十多年前,中日甲午海战打得正激烈时,井振清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和父亲住在辽宁半岛最南端的旅顺城外,给地主扛活儿。
旅顺是北洋水师一座极重要的海港,当年有万余名清兵把守。井振清和伙伴们最喜欢玩的地方,就是山里的炮台。帮着清军擦擦枪炮,一玩就是小半天。
后来日本人从海上打了过来,炮台去不成了,小伙伴们就开始逛城。忽一日,大批的日军涌入城中,见人便杀。井振清和小伙伴们仗着熟悉地形、跑得快,从南城直奔西城。
不料日军却是从三面包抄过来,又将人群赶回了城里。井振清再带人向北门逃去,结果与大批日军遭遇。日军人多,城中人更多,日军杀不过来,总有漏网之鱼,小鱼更容易漏网,井振清几人冲出包围圈,闯入一家商铺后院躲了起来。
没想到两个日军随后便冲了进来。后院有个小媳妇,哄着四、五个小孩子,两个日军举着刺刀对着小孩子叽哩呱啦一顿挑刺,削掉一孩子的脑袋,剩下四个,一柄刺刀串透俩。小媳妇没有晕,却当场吐了一地,待日军解开腰带扒下小媳妇裤子的时候,突然七、八个少年举着菜刀、砍刀,拎着石头、板凳扑了过来……
那时候的井振清毫无想法,只是胆大,见小伙伴们都被吓瘫了,与其坐等被刺刀串成串儿,心想不如拼死算了。井振清打小就是孩子王,孩子王对孩子更具威慑力和镇定作用。命令一下,大家伙各自抄一样拿手的家伙什儿,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分成两伙向两名日军砍将过去。那种情况下,想来砍坏不用赔钱,砍死也不用偿命,井振清下手再没顾忌,一砍刀就斩断了日军的后脖梗子,几乎同时,另一个日军也被一伙伴拿杀猪刀捅进了腰眼。但大家伙并不确定日军死没死,加上恐惧得发疯,几个少年对着死人又是好一顿打砸,直到对方的脑袋瓜子瘪了,大家伙儿才翻墙逃走。
回到村子后,别的孩子不敢讲,井振清却对大人们说道出来,让村人赶紧逃走。大人们只当孩子们闯了祸,不想跑也得跑了,于是组成一小团,连夜奔向黑龙江。一伙人最后逃亡到了土龙山区,被地方大豪朱老大收留,总算落下脚来。过了好多年,旅顺那边的风才吹了过来,原来那叫旅顺大屠杀,日本人杀了四天三夜,城里的人被杀个精光。而他所在的那个小村子,但凡没跑出来的,也无一幸免。
那件事,成了少年井振清的心理阴影,好多年里,他都不敢去想,更不敢说,怕被人认作杀人犯。即便到了现在,也从不提及,因为比起大屠杀来,那绝对不是值得炫耀的事儿。大问题上他也想不明白,比如他们为啥要打咱们?我们咋就干不过人家呢?小念头上,他最不愿意和日本人这种鬼生物再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