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棍砸大枪
原野美如画,安静、祥和。
凤含、向泉犹如画中人儿,一个偎在一个怀里,玩弄着颈前的小辫子,浑身松软,一个双手向后撑在草地上,扮着椅背,浑身刚硬。
袅袅升起的炊烟,为人间涂抹了一道最为浓重的烟火味。人心却像那引发炊烟的干柴烈火,霹雳啪啦猛烈地烧着,眼中还有个鸟风景?
春天——春天的傍晚,小动物们都发情了,人却得憋着。
憋得正难受时,忽一阵人吼马嘶。二人钻出草丛时,人还在,马已经没了。马在河沟里挣扎着,一身泥浆。
魏青云愣愣地看着井龙潭,一头雾水。
井龙潭看着魏青云,愤怒渐渐被好奇取代,甩了甩手上的马毛,问道:“你哪嘎达来的?”
魏青云刚要答话,忽见草丛之中,一男一女飞速追来。
王向泉健步如飞,只想把自己的衣服扒下来。回家这几天,他最苦恼的就是穿戴。
王老扣儿一生精打细算,细致到儿子的穿戴上,儿子身上只要没露腚,就想不到换。王妈妈唯唯诺诺,除了做饭说了算,凡事都不做主。
加上凤含也是个心大的人,心中有眼中就没有,在乎向泉的人,就不在意向泉的衣衫,闻着那身汗臭还很醉人。
徒徒可怜了地主糕子王大少,归家至今,居然连套换洗的衣服都没混上,本想在小河边先光着膀子淘洗两把,改天自己出来再涮几下裤子,怀里搂着个温香暖玉,也就懒得再做别的了。
眼下见了自己的作训服,向泉自是感觉万般亲切,隔着三两丈的距离,便向魏青云扑了过去。
凤含在城里为人师表,骨子里又岂能不随爹?回到家也是个扔了鞋子甩着两片脚丫子就往炕上跳,出了门遇着不顺心的事,掐起腰来就吼的地主家的千金大小姐。且骨子里气更正,最恨那偷偷摸摸之人,此际与向泉同仇敌忾,横眉立目地跟着追来。
魏青云理亏气不壮,情知在人家的地盘上,毕竟不敢撒野,遇着这样的茬子,手中大枪不敢真挑,便无全胜的道理,只好跑。
魏青云跑得且快,唰地从井龙潭身边一闪而过。
唰地,王向泉也从龙潭身边闪过。
井龙潭反应毕竟慢了些,第三道人影掠过时,方看清楚怎么个事儿,于是向凤含大喝一声:“干啥去啦,你俩!”
爹不在时,长兄为大。龙潭最疼老妹,也最爱管老妹。眼见老妹跟那小子竟然从芦苇荡里钻了出来,岂能不吼两声?
凤含偶尔还敢跟爹顶撞两句,跟龙潭这种顺毛驴只能忽悠,于是煞有介事地、一脸急迫地说:“那人是小偷,偷了我们的东西啊!”
凤含这一扯,就算把芦苇荡的事儿给岔开了。龙潭想了想,下到河边把那匹老马拖了上来:“你俩能有啥玩意儿,还顶得上这匹马?”
凤含愣了半天,才算过账来。她一直以为哥哥愚鲁,所以这么多年来,她才可以拐着弯欺负哥,没想到在这大事情上,这不读书的哥更有道道儿,农民式的精明?
何况,那箱子就在马背上挂着。马牵上来时,箱子被挣开了绳子,顺水而漂走。凤含赶紧抓根树枝去捞,树枝不受力,三撞两撞,箱子越漂越远,忽然一面大网飞来,打上来好大一个箱子。
兄妹俩一个牵马、一个拖着箱子上了岸,就见俩扛着米口袋的小弟半屈着身子,堆缩在岸边。
俩小弟眼见教主拖着大枪,一路狂奔而去,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到近前认出凤含,再见到她身边那个比马还高大的家伙,立即吓得双腿发软,迈不动步。
凤含更气,扔下箱子直奔俩小弟,左一脚、在一脚,就像踢打村里最淘气的孩子那般,最后一手揪耳朵、一手掐脸蛋:“脱!”
俩小弟真是痛苦极了。凤含出手倒不重,俩小弟身子骨也皮实,被这么个大小姐踢在屁股上、拧在脸上,还挺舒坦,却万万脱不得的。
龙潭看了半天,方才明了,原来向泉丢的是衣服。
龙潭性情凶悍,心地却善良,打眼便看出二人是逃荒的。土龙山地大物博,最招惹这帮过客,不管来了谁,只要是开了口,不管走过哪个村子,咋还不混两袋米面,一身衣裳呢?不想老妹原来竟为这一身皮难为人家,眼里瞅不下去,脸上一沉:“行啦!”
凤含便住了手,瞪着二人:“等抓到你们老大,一同收拾!”
龙潭又去地里头转悠两圈,捡起几棵玉米苗,眼见折了根茎,插不回去了,恶骂一句:“败家玩意儿,真他妈祸祸人!”
庄稼就像孩子,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对庄稼的那种情感,若不种地,就不晓得。百八十颗禾苗对清茶村来说,虽算不得什么,可那苗折了,那用汗水浇灌的功夫就白费了,谁愿意白干活啊?
村西那边,井振清也在望着碧油油的大地,心里好生舒坦——庄稼长得好啊!再过几天,就得铲头遍地、薅头遍草了。那活儿最是累人,可草就像贼,必须得除,不除心里就会长草。除草的过程也很解恨,就像在杀贼。除过草的大地很干净,剩下的个顶个都是好苗子,看着它们成长,就像看着儿女长大一样,那种快感很美妙,也很上火。
因为还得除二遍草、三遍草。草就是草,总是长势很好。
孩子们在村西头玩耍,看不到二爷的时候也就忘了二爷,一个个拎着小木棍,嗑嗑碰碰着玩,偶尔打疼了谁,就哭。
二爷来了,一帮子哄地就呼了上去:“二爷回来啦、二爷回来啦!”
孩子们对于二爷,恰恰介于龙潭和凤含之间,又爱又怕。怕就不必说了,爱是因为有糖吃。
井振清跟往常一样,把几个女孩儿叫到身边,一人分上两块。剩下的一把远远抛洒出去,小子孩们儿谁抢到算谁的。没抢到的就跑到井振清身边,伸着小手一脸委屈:“二爷,没抢着,全让狗剩子抢去了。”
兜里若还有剩余,井振清便会额外赏两块,没有时便把眼一闭。杨铁发便抡起了鞭子:“都滚一边儿去,抽你们啊!”
孩子们最不怕杨铁发,笑着跑开,唱儿歌一般:“杨铁发、叫喳喳,一张大脸像苦瓜!”
杨铁发便抽抽起苦瓜脸:“这帮小疙豆子!”
一孩子忽然想了起来,赶紧告状:“二爷二爷,太平镇的王大少又来啦!不知把凤含老师给带哪儿去啦,我们都找不着!”
井振清便唬着脸骂:“这个混蛋玩意儿,看我削他!”
当着孩子面,井振清也只能这么说。孩子们听了,却当真陪着二爷一同去寻王大少,不想刚一进村,就遇到了向泉。
王向泉正跟魏青云扯着大枪,在街头上翻滚,砸起一地狼烟。孩子不辨是非,却分得清谁是自己人。眼见魏青云翻到了王向泉身上,便抽出腰间的小木棍扑了上去,围着魏青云转着圈地打砸起来。
魏青云与王向泉翻滚之中,倒不曾吃亏,却被一圈小木棍砸得满脑袋大疙瘩。魏青云叫苦不迭,手下不敢放松,怕王向泉反击,也不敢用力,怕真伤了向泉更无法交待,干挺着被一帮小孩子打,也很受不了。
一时之间,哭的心思都有了。终于忍受不住时,魏青云大喝一声,双手离枪,一个空翻从王向泉身上和孩子们的头顶翻了出去。
孩子们反应倒也快,掉过头一齐扑了上去。魏青云左拉右扯,动作极快,转眼之间将几个孩子拉入怀中用力控制住。孩子们憋得小脸通红,连骂带叫地挣扎着。
王向泉趁机爬了起来,见魏青云挟持着一帮孩子,当即大怒,大枪一指:“放了孩子,有本事跟我打!”
魏青云则慌道:“不打了,跟谁都不打了,中不?”
井振清起先一直在冷眼旁观,觉得王向泉就是个废物,堂堂讲武堂的军人,居然打不过个江湖汉子,这学堂算是他妈白念了,光摆一副正气状顶个屁用?再见魏青云那副讨饶模样,原来竟也是个废物,明明占了上风,咋还不打了呢?打赢了、制服了,先占据主动,然后再说话,那才给力。何苦这般姿态啊?
王向泉手把长枪,一副正气凛然:“哼,不想你一身本领,净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可耻!”
魏青云一时落难,做得那事,最是心虚,眼见小村里越多的人聚拢过来,脸面红得一阵发黑。恰巧街那头,龙潭和凤含牵着马,带着俩小弟奔来。井振清瞧了,想起凤含和向泉在城里四海旅店说过的事情,恍惚明了。
魏青云见了,顿时气馁万状,哀叹一声,又手一松,将孩子们向外一扒拉:“罢了,想不到俺魏青云英雄一世,到底是栽在了一念之差上。俺无话可说,随你们处置吧!”
魏青云说着抱着膀子往地上一蹲,两小弟更是一副垂头丧气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