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村有炊烟
清茶村外,方圆十余里,偌大一片土地,全是庄稼,有旱地,有水田。地上开满了细碎的小花,空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云絮,飞鸟成行,走兽成群,湛蓝的天空扣着碧绿的土地,世间再没什么比春天的原野更美的风景了。
生物们在原野上调情的调情,炫耀的炫耀,声声欢歌、处处交配,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谁也不招惹谁,谁也不妨碍谁。偶尔,也有出错的时候,驴和马整到了一起,于是生下了骡子。
杂种除了不能生育外,大多兼具父母的优点。骡子个头大、力气大、耐力强、能负重,且聪明、还省草料,属于省吃能干型的,在许多方面都胜过马,却没马跑得快。
井龙潭骑的就是一头骡子,因为一般的马载不动他。
龙潭骑着骡子到了村外,提着鱼网和鱼篓到了小河边。骡子则撒了欢儿地跑进原野,啃了几口嫩草,就去看同类的热闹去了。
因着水田的缘故,原野上另有几道人工挖掘的引水渠,水渠的源头就是七虎力河。七虎力河水流了过来,河里的鱼也跟着游了过来。
水渠很窄,最窄的地方从这头一跃,就能跳到那头,然而,就这么一道小河中,却有十几种鱼类相伴而生。虽非大江大河,鱼品没有名种,但经过好吃好做好琢磨的东北人之手,则各有各的鲜美,可谓专鱼专工——清蒸胖头、红烧鲤鱼、干炸泥鳅、酱焖川丁……再有鲶鱼炖茄子、鲫鱼吊鲜汤,简直是一绝。
井振清最爱吃鱼,井龙潭却从不吃鱼,最烦那股鱼腥味。不爱吃鱼的人往往最爱打鱼,追求的是那种情趣,就是个玩。龙潭今天倒不只为玩,因为老妹儿跟爹一样,也喜欢吃鱼,哥今天专为老妹儿打鱼的。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是句极具本地特色,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对子,其形其神均远远高出后人关于八虎力河、七虎力河的传说。但真想捕鱼,还得用网,起码也得是筛子,哪怕是笊篱,不然水漏不出去,鱼就会跑。
适合小河里捕鱼的网有两种。一种是抬网,两根细小结实的木棒,绑一面窗纱,窗纱前头坠几块铅皮,一人或两人抬着于水里捞。另一种是打网,就是赫哲族人在乌苏里江里撒的那玩意儿。
井龙潭用的就是打网,因为他怕水,打网可以在岸边进行捕捞。
田野上还有许多小孩子,各有各的玩法,小子们或在河边抓鱼,或在草地上摔跤,姑娘家比较文静,大多挎着小筐,提把镰刀头,四处寻着野菜。从不缺吃少喝的土龙山人大多不吃野菜,除了脾胃虚寒,嘴巴没味儿的时候,蘸着大酱咬上几口,挖来的野菜大多剁碎了,掺上小米来喂小鸡小鸭,吃着草药长大的鸡鸭,冬天下锅一炖,贼补!
野草长得总是比庄稼快,地里的庄稼刚一拃长,河边的芦苇就已经半人高了。另有几个孩子在扒着荒芜寻找着凤含老师。因为有人看见凤含老师和镇上来的王大少爷钻进了荒芜荡。
孩子们都喜欢井凤含,在她还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孩子就开始叫她凤含老师,这是个相当尊贵的称呼。只要凤含老师回来,就会带来很多新鲜的玩意儿,只是这回,不知咋回事,老师啥也没带回来。那也没关系,可以让老师糊只风筝,像以前那样跟大家伙遍地跑。
起先一个孩子提出这个建议,渐渐的大家都开始寻找起来。
孩子们惧怕、甚至最憎恨的就是井龙潭,很多大人也怕他,所以龙潭从没被谁叫过井大少,起先背地里都叫他“井大牤子”,渐渐的就叫在了明面上,也怪井龙潭确实像头粗壮的公牛。
一孩子看见龙潭搭网提篓走来,当即惊叫:“井大牤子来啦,快跑!”
于是孩子们从河边一窝蜂地往大地上跑。
两个孩子贪玩,在岸边拿着笊篱捞着小鱼,发现井龙潭的时候已经晚了。井龙潭的身子仿佛把整个西天都挡上了。
“都给我滚家去!”
炸雷般的一声吼,险些把俩孩子吓掉河里去。
有个至今无法拆解的谜,那就是本地人特别好赶孩子回家。也许是怕野外有狼,也许是怕孩子在外面变野,孩子几乎都是这样一代代赶大的。结果却是,等孩子不怕吓的时候,却变得比啥都野。
井振清管井龙潭最严,所以井龙潭变得最野。
长大的井龙潭也开始赶孩子,本意当然是好的。不定扒开哪丛芦苇荡,就会陷进烂泥潭里。而常在河边走,万一掉下去呢?去年桂枝家大小子不就淹死了吗?
当年的井龙潭绝不会有这种意识,如今却也要赶别人,无意当中,成了清茶村孩子们的噩梦。甚至在整个土龙山区,每当小孩子闹觉的时候,大人便会讲那“大牤子的故事”,因为这里没有狼外婆。
面对井龙潭那张永远阴着的脸,孩子们争先恐后,一窝蜂地往村子里跑。到了村口聚成堆,消除了恐惧,便开始琢磨,凤含老师到底在哪儿呢?
有个懂事早的小姑娘忽然说:“我就发现,凤含老师都是被王大少给拐带的,他一来,我们就找不到她了。”
一男孩挥舞着棍子愤愤吵吵:“走!我们去村西接二爷,到时候告王大少的状!”于是,群情激愤的孩子们穿过村子,去了西边野外。
凤含老师此时就躺在王大少的怀中,孩子们的喊声她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愿起来,还随着向泉的动作,向芦苇深处藏了藏。
孩子们若是当真明白咋回事,恐怕伤心死了。
二人拥坐无语,就那么默默地望着西天。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黄昏。夕阳下,有小村炊烟。
井龙潭就站在不远处的河边,一网一网地打着鱼。鱼倒是没少打,足够大的胖头鱼却没打到,胖头越大越好吃,老妹儿就喜欢吃胖头。因为有了目的,乐趣就少了,打不着大鱼,龙潭脸色就更难看了,粗壮的胳膊一轮,大网甩出火炕那么那么大,罩住了半边河面,兜入河底。网拉起来的时候,就见一条五、六斤的大胖头,挣了命地在网里窜腾。
收获了战果,井龙潭也没欣喜到哪儿去,掐着大鱼往鱼篓里一扔,拖着网上了岸。
井龙潭即不像爹那么风风火火,也不像老妹儿那么爱学习、有思想,甚至连朋友都没有,生活中没啥乐趣,更没有刺激,除了夏天打鱼,就是冬天打猎,早年还能找谁打上一架,现在连架都没得打了。所以当知道日本人在依兰打擂的时候,龙潭简直急不可待,不过到底被爹给拦住了。龙潭倔,可爹真倔起来的时候,他也不敢不听。
井龙潭虽有些寡欢,但并不寂寞,因为没啥想法,所以内心很平静。只是脾气暴躁,沾火就着。龙潭拖着网、提着篓上了岸,向四野一顾,火便来了。
大地那一头,一匹马,三个人,趟着庄稼地走来。
井龙潭当即气炸了肺。
魏青云骑着马,带着两小弟在田野里串达着,一路蹂躏着脚下的杂草与禾苗。
眼见村子里炊烟升起,俩小弟就饿了,一人便催:“教主,你最好先赶去那井二爷家,先把伙食给订下来,别赶到饭口上,再来不及做好吃的!”
魏青云撇撇:“你俩不成气的家雀儿,永远不知俺的青云志,这次上门可不只为吃喝,那二爷倘若真如传说中那般慷慨仗义、义搏云天,必定与俺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俺再与之把酒言欢,谈尽古今英雄事,从此结为兄弟,招兵买马、计定宏图——哈哈、天下、可得矣!”
俩小弟见惯了魏青云胡扯乱拉,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大话,另一个惊道:“教主,咱真要往大了整啊!”
“先得往大了说!”魏青云说罢,扬鞭打马,奔驰起来。
小村炊烟飘落,绿野隐有仙踪,夕阳下的黄昏,最是迷人的景致。魏青云一时兴起,放马奔去,颗颗禾苗被马蹄子刨起老高。
马虽然有些老,跑得却快,不一刻就奔上了小河岸边,沿着河岸路向村口急驰而去。魏青云刚拐上河岸路,就看到了前方的那个大个子,远时,尚不觉得什么,到了近前却吓了一跳。
井龙潭生得极是雄壮,简直就是熊一样壮,粗壮得能将北野装下,虽不及徐仁德那般高,肩膀却比徐仁德还宽!
魏青云接近井龙潭时放缓了速度,想问上一问,凭着二爷的威名,这小子肯定会乐颠颠儿地为自己牵马引路,想来就风光得很呐!不料,这小子却突然一声大吼,扑了上来。
魏青云顿时一愣,不知龙潭要干什么,看样子像在发怒,看动作像在攻击,隔着一个马头,显然又不是冲自己。
就在魏青云发愣之际,井龙潭已经抱住了马脖子,再吼一声,将魏青云连人带马地摔向了河沟。
魏青云虽不算身经百战,常在江湖上飘,见过的阵势却不少,打架的路子更是门儿清,却从没见过打架摔马的,更不明白这小子为啥要这样做。如果他真将井龙潭当做一只熊,于马上一枪捅过去,是熊恐怕也得被穿个窟窿,可他看得清楚——这是人啊!
瞬息之间,魏青云吃了大亏,连人带马折向小河。就在老马落水之际,魏青云突然摘下大枪,往地上一插,腾空借力,翻上了岸,稳稳落地,连贯着摆了个大开大合的造型,右手执枪斜指向天,左手伸掌对准龙潭,似在请教,又像在挑衅。
瞧见魏青云腾空的动作和落地后的造型,井龙潭也呆住了。
这简直太神奇、太厉害啦!
土龙山人好勇斗狠,好打架、也会打架,冷兵器却仅限于锄头铁锹四股叉、板凳扁担木锨把,着急了更有砖头瓦片土坷垃,功夫也仅限于蛮力和拼命,手执长枪头扎红巾能飞会跳的魏青云,也只能从说书人的口中听到,着实让井龙潭看了个新鲜。
龙潭长年生活在小村中,且不善言谈,表达情感的语言也很简单,当即怪叫一声:“哎呀、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