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儿女冤家
魏青云从依兰县城出来,沿七虎力河向东南方向兜了一大圈,到了金沙湾,再向北行临近驼腰子,转而沿着七虎力河北岸进入土龙山区,若再走下去,便又会回到依兰县城。
魏青云下了一回乡,虽然有些蒙,方向辨别得倒还清楚,眼见传教无望,便打算一路说书,混着吃喝回到依兰城,再作打算。然而,越往土龙山腹地走,越会听到人们谈论清茶村的井二爷,魏青云听得多了,便决定去拜访拜访。
清茶村本来不叫清茶村,清茶村本来也不是村子,只有几间樯子。
樯子就是简易的房子,或曰比较大的窝棚,多在临近水源之处,以木头为桩,草垫子围墙搭建而成。樯子里可做饭、可睡觉,为农忙时节或平日里看护农场的临时居所。后来,这片儿的土地越开垦越多,这里的樯子也就越来越多。河北岸的土地开垦得差不多时,土龙山的农民又过河开垦,渐渐的便与湖南营的弟兄们产生了矛盾,进而发生械斗。
最壮观的一次群殴便是壮年时期的井振清指挥的渡七虎力河大战。上千名土龙山青壮们扛着锹、抡着稿,带着干粮在原野上与湖南营的老乡们打了三天三夜,最后兵临城下,逼得湖南营签下了丧权辱城的划界条约,生生夺去了界河以南的大片土地。
便宜虽然占了,但动静闹得太大。依兰县衙也觉得土龙山人太霸道,井振清尤其流氓。县衙几次催其去县衙说明情况,井振清硬是不理这茬儿。最后,县衙掌门盖老太爷亲自带兵前来问罪,竟也被井振清指挥着老少爷们儿给围了——酒桌围的。
井振清脾气不好,尤好打架,但并不胡来,端着酒碗、翻愣着眼睛与盖老太爷呛呛,嗓门震天响:“为啥削他们?他湖南营太操蛋!界河——谁划定的?约定俗成的玩意儿能摆在桌面上?那河水一直穿过依兰城,咋没听说河那边儿叫依兰,河这边儿叫土龙山呢?哪个村镇不先都屁那么大点儿地方,再慢慢往外扩出来的?谁先开出来那就是谁的,这才叫规矩!我倒不是想占他们便宜,要听道理,那好——先不说中游这段,就说下游。它湖南营不也过河来开垦吗?为啥,那是现成的好地方,烧了野草撒上种子,第二年就有收成。春天地里灌水的时候,他跟我们抢壕沟,等他们那头灌完了,我们这头晚了。秋天地里放水的时候,他又给我们堵壕沟,水全跑我们这头儿来了,你说他们坏不!商量——我们倒想商量,可顶屁用啊?他们真有正经经营的心,起先咋不开垦中游这段啊?今天当着你大都统的面,我井振清也敢拍着胸脯先把话撂这儿——这口气我憋了好几年,不干拉倒,既然干了,那就干到底。今年秋,我还要把下游那一片连地带粮食一堆儿抢回来,谁拦也不好使!回头——我把这两块地的税收给县里加一成!”
最后一句,最是管用。盖太爷也觉得这两块地在土龙山人的手上更好些,酒足饭饱过后,就不管了。井振清说到做到,秋后果真抢回了下游的地皮,却没霸占粮食,并主动提出,往后每年给湖南营送几车粮草,便化解了这道梁子。
那一年的井振清刚刚二十出头,还只是个毛小伙儿,敢惹事、也能平事,能请神、亦能送神。
那之后,土龙山的愣小子们变得个顶个儿的威风。
那之后,井振清再定期给盖老太爷送点儿山野货,由此处出了感情。要不是盖老太爷随后就倒了,井振清可能就进城任职了。
那一战,也成了湖南营心中抹不去的痛,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只能止痛一时,不能止痛二十多年。
随着湖南营人口渐渐增多,土地的价值很快凸现出来,等湖南营人再有想法的时候,新政府开始给镇子划界了。
界线依了民众的意愿,按合同来。合同里没有土龙山需给湖南营进贡粮草之说,井振清虽不耍赖,可每次送粮草都很高调。
那一战之后,井振清干脆离开了一直居住的太平镇,带着一帮打架、种地的两栖好手,拉着生产工具、扛着土枪洋炮,守在了中游的樯子里,久之成村。村子大了就得有名字,那天老哥几个聚在井家大院里喝茶,唠着嗑,琢磨着起个啥名好。按说最合适的名字应该叫“井家屯”。井振清却觉得没意思:“哪儿来的井家屯?樯子里就我一个姓井的,就那一对儿女,估计往后也旺不到那去,徒有其名,换个!”王向泉他爹有文化,端着大碗茶随口吟来:“清茶清茶……”
井振清当即拍板:“就清茶了!”
向泉他爹叫王奎一,出身大户人家,读过几年私塾,在镇子里头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在商会中也撑着半边天,井振清管事,他管钱,所以才抠门儿,为的是各位弟兄们好。他本来想吟几句顺口溜,不料刚冒出四个字儿,见井振清拍了板,心里头好笑,面儿上也就那么地了。
井振清这一代人中,王奎一的岁数最大,脾气也最好,脾气若也像井振清一般,商会想必也经营不起来。所以王老大一直在将就着井老二,近两年来,甚至喜欢上了受井振清的气。因为井老二对王老大发脾气的性质已经变了,由经营管理上的意见分歧,转变成了纯粹的亲家怄气。而井老二越发脾气,王老大看得越清楚,那是因为他家闺女再也逃不掉了,迟早要进王家的门,这种气,王老大受得很享受。
太远的不说,至少在土龙山区里,王向泉和井凤含无疑是最般配的一对。要不是怕井振清那张脸,前来井家提亲的人当真能踏破门槛。看上王向泉的大姑娘也不在少数,向泉妈看谁都不错,向泉爹却谁都看不上。事实上,井老二和王老大都心领神会,只不过谁也不先张这个嘴,就这么拗着。
原因很简单,王老大只是名义上的大哥,小半辈子全给井老二打下手来着,虽说心甘情愿,可爷们儿总得有爷们儿的高调——
井老二可以处处高调,更别说在王老大头上高调。王老大对井老二却只有这一次高调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谁让我家是小子,你家是闺女?
直到前年秋收,老大老二数着谷堆记账的时候,发现一对儿女正在谷堆里说着情话,事情才被挑破。
那天,井老二提着四股叉,追野猪一般地将王向泉赶出了二里地。
那天的王老大也确实吓坏了,吃不准井老二是一时抽风还是当真无法接受,为了护犊子,他硬着头皮跟井老二拼了两镐头,井老二便冲王老大使上了劲。
向泉毕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眼见爹要吃亏,情急之下与父亲一齐上阵,几个回合便将井老二按倒在壕沟里。也正是那一刻,井振清才发现自己到岁数了,打架已经不再是他的强项了。
王老大一时没辙,给了儿子一通巴掌撇子,然后摘下土枪塞进井振清手里:“你要还不解气,那就干脆崩了他吧,崩完我看你姑娘嫁给谁!”
这话与当年井振清对付盖都统的原理如出一辙,井振清也没了脾气。没脾气不等于不怄气。两人今天在太平镇里的王老大家中喝酒,井振清还在怄着气呢。
太平镇就是土龙山区的行政中心,离依兰近,只有一百里,离清茶村远,刚好八十。井振清来一趟镇子也不容易,王奎一自然热情款待。不料喝着喝着,井振清又掉了脸子。
王奎一平日不敢与井振清较真,偏偏在儿女情事上特敢与井振清掰扯,当即也脸色一变,缓缓开口:“不是我就不明白了,这刚说到正事上,我半句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跟我拉拉个脸,那这嗑儿还能不能唠啦?我咋迷糊呢?”
虽然有情绪,王奎一讲起话来仍然不急不缓,稳稳当当。
井振清翻了翻眼珠子:“你迷糊、我还迷糊呢?这事儿打开始它就不对劲儿!”
“那咋地呢?”王奎一又慢声拉语一句,把身子往后一靠,听井振清咋说。
咋地?井振清也不知咋地,就是心里头不痛快。半辈子过来了,啥事都经历了,嫁闺女却是头一回。自己和老婆生的闺女,哄了那么多年,养活到了这么大,完了却成了别人家的。别说给王奎一当儿媳妇,就是给张大帅当儿媳,也架不住井二爷不乐意。可再乐意,闺女也得嫁,想嫁也嫁不到帅府,还得嫁进王家大院,所以他纠结。
井二爷嘴上向来不服人,没理也能强三分,当即便说:“你说咋地?有你这样当爹的吗?知道有那事儿不早知会一声?”
事实的确如此,王奎一早在那年的春天里,就发现儿子在树林里拉井老二闺女的手,那年秋天二人在壕沟旁闹腾完,事情挑明后,性质就完全变了。某天二人喝点儿小酒,王奎一端着碗哈哈地说出此事,敬了井振清一口,井振清也哈哈地回应了,双双心里头就算承认了。
谁知到了今天,井振清居然还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地随意找茬。王奎一也翻愣起了眼珠子,身子又微微往前一顷:“干啥啊?抓邪乎气啊?那你要这么说,我还当你先知道的呢?”
井振清:“扯淡!我要先知道,早刨向泉一身窟窿眼子!”
王奎一抽抽着脸,一连气地啧啧了几声:“别跟我整那血糊啦的,有劲吗?真是——老哥没给你倒酒还是老嫂子没给你做菜啊?”
井振清横叨叨地:“你也别整那八杆子打不着的,这我挑过你吗?”
王奎一:“那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凭啥跟我尥蹶子啊?”
井振清没理由时就拍桌子:“怎么地?我就看不上你这慢条斯理的样儿!装啥啊,跟我俩——慢捻儿做的啊?”
王奎一:“啧啧啧,谁装啦?咋地——都得你那火冒三丈的脾气啊?吹胡子瞪眼的,从不分个人儿,快引鞭啊!”
向泉妈端上最后一盘子菜,见二人呛呛起来,心脏病就要犯,捂着胸口煞有介事的规劝。
不劝还好,一劝井振清就更烦。两个老爷们儿斗嘴,真真假假自有意味,老娘们儿家当真掺合起来,味儿就跑了。井振清最烦女人看不懂事儿,顺嘴也把向泉妈呛了一句。
王奎一是个疼老婆的人,这下真急了,一手搂着老婆,一手指着井振清鼻子开了炮:“哎井老二,我告诉你,你把自己媳妇儿气没了,别人管不着,可你别气我媳妇儿!不然我可真跟你翻脸!”
见王奎一这阵势,井振清也有些心虚,桌子一推,走人了。
关于疼爱老婆这一点,井振清自愧不如王奎一。以前他没体会到,老婆没了,才知道是个啥滋味儿。老婆自然不是井振清气死的,不过生前,井振清确实捶过老婆几顿,现在想想,倒宁可被老婆捶几顿。
……
坐在杨铁发的车板上,井振清心里还在窝着无明的火。外面的事情反而好处理,窝火的偏偏是家务事。比如凤含和向泉,先前还好,自从一个进了讲武堂,一个留校当了老师,他就觉得孩子们的身上有了些特别的变化,尤其这次回来,让他很是吃不透,所以他窝火。他更窝火的是,儿子井龙潭已经二十二岁了,总得儿子先娶媳妇儿再嫁闺女吧?可那个夯货好像天生就不知道媳妇儿是啥?偏偏脾气又跟他一样的暴躁,一说就急。
井二爷气不顺,就又去夺杨铁发的鞭子,冲锋般地杀回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