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两条大河
那晚,月圆、风大。
魏青云扛着秃头大枪,牵着一匹老马,带着两个小弟,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无边的荒野上,难免有些感伤自怜。不过,这样的夜晚终究会过去,既然已经落魄到了极点,或许天明就该是个好兆头。
魏青云如是想来,再放眼夜色,感觉还挺凄美。
两个小弟没那么变幻莫测的心思,只顾闷头闷脑地赶路,满脸的不情愿。先时,小弟俩踩上金沙湾河畔的那一瞬间,简直就像站在了金山之上,那种喜悦和兴奋却很快就随着此时脚下的泥土一同松软下来。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干嘛不留下来给徐家堡扛活儿?起码顿顿有酒肉,住铺着羊皮的大火炕!
看不到金沙湾也就算了,看到了,咋还能走呢?
终于,一小弟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嘟囔出来。
另一小弟赶紧帮腔:“老大,再回头,还来得及啊!”
魏青云好久不言语,正憋得难受,借机把眼一瞪,故弄玄虚地教导起来:“哼,真是愚不可及,你们也不想想,张大胡子何许人也?”
小弟俩不知张大胡子与留在徐家堡有何关系,见老大又神叨起来,一个便将脖子一横,拔个高调算是质问:“何许人也?”
魏青云白一眼:“胡子就是土匪,咱山东的土匪叫响马,这关东的土匪就叫胡子,反正都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那伙的。你俩眼拙,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徐仁德早早晚晚必有一天,落草为寇!”
小弟俩好生迷糊。另一个也想顶撞顶撞老大,算是出口闷气,听得这神乎其神的说法,便拖着长音请教:“此话怎讲啊?”
魏青云情知小弟俩心有不忿,也不计较,侃侃而谈:“这年月,官缴不了匪,只有匪能对付匪!徐仁德若想剿灭张大胡子,必得顷其家财,进山寻找时机,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报仇雪恨呢。可如此一来,徐家堡还有什么能力抵抗来犯之敌?不说日后,光是眼下,就不知有多少势力在盯着那地方呢。平时没人敢动它徐家堡,可一旦大队人马拉出去后,小股马胡子就能劫了它!”
一小弟:“那又怎样,大不了他们报完仇再把徐家堡抢回来!”
魏青云:“说得轻巧,等他们剿灭张大胡子,必然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来。而那么多人武装起来,简直就是军队,哪个政府会允许他们胡来?徐家堡人又狂野惯了,绝不会接受招安,结果,便注定了。”
俩小弟似懂非懂,怎么也无法把徐仁德从徐家堡主想像成马胡子,这说法实在太过吓人,一时之间倒把俩小弟给镇唬住了。俩小弟想了想,终归还得跟着老大混,转眼便又吹捧起魏青云来。
一个:“老大的想法就是玄乎,玄乎啊!”
一个:“什么呀,这叫高瞻远瞩,远见卓识!”
魏青云:“狗屁,说穿了这叫政治!罢了,政治上的事情不足与你俩道也。何况本教主何许人也,岂甘寄人篱下,随之落草?且俺圣教根基,本应植根于民众之间,又岂能飘荡在山野林间?哼哼,从现在起,咱们就挨个村子传——教——去!还有,往后你俩别再叫俺老大,称教主!”
魏青云传教之心不死,小弟俩实在有些难以消受。
一小弟挠挠头:“那还不如当马胡子呢,不随王法、自由自在!”
另一个抠抠脸:“是呀!咱老家有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这关外有大名鼎鼎的东北王张大帅,起先不都是拉帮结伙的马胡子吗?”
一个:“做大事不一定非得靠传教啊!”
一个:“传完教不一样还得拉帮结伙?”
魏青云不屑:“哼,你俩少一唱一和乱俺心志,俺心中的王者只有汉末的天公将军张角和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大天王!虽说俺没想做那么大的买卖……”话到此处,魏青云顺着劲儿,自然而然又豪情起来,胸脯一拍,“可乱世当中,一切皆有可能!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三人借着月色,一路驭风而行。
天明,又一条大河拦在了眼前——
从前,在完达山脉的阿尔哈山森林里,有八只猛虎。一天,他们结伴同行来到山脉西麓,因为口渴,就用锋牙利爪在半山腰上挖了个坑。地下的泉水冒了出来,流到山下,形成河流,灌溉了两旁干旱的田野,使那里长出了茂盛的庄稼,救活了许多的百姓。老百姓为了纪念这八只老虎,就把这条河流命名为八虎力河。
老虎喝饱后,沿着山麓向南而行。途中,一只老虎死了,剩下七只老虎又亮开锋牙利爪,合力刨坑,想把死老虎埋掉。不料又挖到了泉眼上,老虎们见到这种情景,就决定再开辟一条新的河流,帮助山下的老百姓灌溉庄稼。不久后,河道挖好了,七只老虎望着河水缓缓地流向远方,由于劳累过度,一起累死了。为了纪念这七只为民造福的猛虎,人们就把这条河叫做七虎力河。
——这个非常蛋疼的传说,被后来人真实地记载于某地方县志中。从来没有人考究为啥独行兽要结伴而行,为啥老虎不吃人,刨起坑来还那么可爱。因为要做县志就得编故事,因为先有了两条河的名字,就得有老虎出没,因为一条叫八虎力河,一条叫七虎力河,那就再莫名其妙地死掉一只算了。后来人最擅长编织这类低幼故事,忽悠同类。
按理应该是八个马胡子为民造福,开了一条河。开第二条河时累死了一个,人们为了纪念马胡子,称之为八胡子河、七胡子河。
或是,徐老太爷抱着小红来踩点探矿,小红一边拔着爷爷的胡子,一边问:“爷爷,这是什么河啊?”这河根本没有名字,爷爷即兴说:“这是拔胡子河!”回到自家门前的大河边,小红终于拔掉了爷爷一根胡子,便说:“八减一剩下七,这条就是七胡子河喽!”
——很多人宁愿相信这两个传说。
现实中的两条河,都起源于完达山麓,各自向西穿过广阔的山地平原,最后与倭肯河汇集一处,流向西北,于依兰城外注入松花江。
两条河的源头都流经盛产黄金的矿床。七虎力河冲击出了金沙湾。八虎力河前面有两座孤峰,河水冲不动,只好拐个弯淌了下去。两座孤峰之间,便是另一个著名的黄金产地——驼腰子金矿。
湖南营地处两河流域之间,可谓地肥水美,但因人口较少,开发种植的土地不多,人们又都奔着黄金使劲,所以种植技术也较差。八虎力河北岸的广大田野上,却遍地开花,即依兰著名的粮食产区——土龙山。
魏青云带出来的那帮兄弟当中的几人,此时就在那驼腰子镇上扛活儿。魏青云一路沿着老虎的足迹逆行,就要到了驼腰子,想到那几个兄弟,胸中气闷,便也拐了个弯,走进西部广阔的天地中,进了土龙山区。
土龙山号称为山,只因当地有一条形似土龙的小山岗,实则是个大平原。一马平川的草地上,若不是照顾两个小弟的腿脚,魏青云恨不得一路奔驰下去,累死拉倒。
这几天里,三人平趟了数个小村庄,挨家挨户地施法传道,推销圣教,只当土包子好胡弄,圣教一到,红包自来,结果徒徒闹了几场笑话,都快把他那点儿子虚乌有的雄心壮志笑话没了。
土龙山的农民兄弟们确实很厚道、很仗义,尤其喜欢看魏青云耍大枪,对三位活神仙不仅酒肉伺候,走的时候还给打包,一直送到小村外。却偏偏听不得圣教一说,且个个嘴皮子贼溜,扯皮挖苦起人来能扒下魏青云一层皮。总之,不管魏青云如何神叨,硬是没人信他那套,且无一不将其当成是耍杂讨饭的,热闹一过,就开始赶人。
俩小弟却分外的快活,一人背着一个口袋,一个里面装着米,一个里面装着面,一个啃着鸡腿,一个咬着猪蹄,乐颤颤地小跑在魏青云的马屁股后。二人边吃还边打趣——
一个:“这农村真好,到谁家都白给饭吃,还吃得这么好!”
一个:“要天天这样,能攒下不少粮食呢!”
魏青云气过了头,仔细一想,也难怪。这地方不比关里家,农村最不愁的就是吃喝,最缺的只是热闹。人们的精神追求仅限于推牌九、看大戏,肉体上的快活全是吃喝玩乐搞破鞋。
到了如此没信仰、没理想的地方,魏青云自己先蒙了圈子,不知这到底算个机会,还是又被老天整了一回。
再路过两个村子,魏青云连枪都懒得耍了,往村口一站,跟几个闲暇里出来聚堆儿唠嗑的老少爷们儿搭上话,胡侃乱拉一番,到了饭点上,自然就有人拉去家中吃喝。再后来,魏青云发现只要讲讲徐家堡的见闻,就足够混吃混喝了。
于是,这一路下来,魏青云的圣教一家没传到,徐家堡的故事却在土龙山区满天飘飞起来。魏青云也因着传播徐家堡而出了名,往往尚未到达一个村口,便有路人认出他来,上赶着邀入村中,村人更是不厌其烦地听他反复絮叨着,邀请者的脸上便露出无上光彩。
魏青云毕竟是有心人,且读过几年私塾,尤其擅长说教,见农民兄弟们这般喜好故事,便将情节略作梳理,有板有眼地胡编乱造出个完整版,一路传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