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徐家堡的座右铭
横死之人不可久驻。徐家堡的汉子们动作很快,徐仁德一行人奔回来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正午间,阳光正暖。荒野上的金沙湾却没有一点儿春的生机,处处都是秋的肃杀。即将变成坟地的菜地突然间阴森得令人有些发冷。
大车板上,一边躺着爷爷,一边躺着孙女。另一面车板上,躺着五个死去的徐家汉子,亲友们围坐周边,哭叫成一团。
外围,另有几个牙都快掉光了的老人席地而坐,憋憋着嘴巴咬着喇叭杆子,尽情地吹着极为传统、正宗的哀乐。声声悲鸣里,混合着小灰狗的哀号声,整个人间仿佛都充满了不幸。
恰有一阵西风起,更给坟头话凄凉。
西风中,白马嘶鸣,尘土飞扬,穿过坟地而来。
徐仁德一马当先冲上菜地,看到爹和女儿的尸体,处变不惊的徐三公子彻底惊呆了,只是勒着缰绳傻傻地望着。大哥、姐夫早已跳下马来,直扑上去,一声紧一声地嚎了起来。粗犷的汉子,哭嚎起来尤其瘆人,魏青云听了,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不知徐仁德一会儿嚎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丁二扛着半死不活的小贼丢到车板下面,准备着祭祀。徐仁德方才醒转过来,仍是满脑子的不相信。不是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而是不相信为什么有人要来刺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金矿原本属于私人产业,至少在顺治年间刚开采的时候是这样子。后来,朝廷对于部分金矿加强了管理和税收,或干脆以买断的方式将金矿归公,再转包他人开采,从中抽取利润。但仍有部分矿点,由于山高皇帝远的缘故,处于无政府管理的私有模式中。
金沙湾就是这种情况,且产量并不算多,至少在勘探技术和开采技术都比较落后的那年月里,没引起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所以金沙湾自从被徐家人经营起来后,一直就是徐家人的家。这是徐家前辈们经过大浪淘沙一般拼杀下来的结果,乱坟岗就是最有力的见证。曾经的多少人被葬在这里,后来的多少人也被葬在了这里,这里始终姓徐,并持久太平了好多年。
最近三十年里,偶尔也有几拔马胡子明里暗里地前来比划比划,徐家堡人应付起来并不困难。偶尔也有前朝官员来徐家堡敲打敲打,徐家人爱理会时,送几根条子了事,不爱搭理时,一通臭骂撅走,前朝倒了以后,甚至连官家人都不来光顾了。
只是这两年里,马胡子越来越多,渐有虎豹环顾之势。是以,徐家人才决定购买些枪支加以防范。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近前的三山四水中,没有哪股马胡子势力能单独消灭徐家堡。马胡子的身份和特点,也注定了他们只能打劫现成的金块子,而不可能也没必要占领徐家堡坐地经营。哪怕他们绑了徐老太爷,也有机会拿到大量的赎金,但杀其何故呢?
小贼口中的张大胡子,徐仁德是知道的,那是近几年里最为凶恶残暴的一伙贼,据点在离此地足有百里之遥的七星砬子里,与徐家堡没有任何往来。这一次,张大胡子仅出十余众,显然不是来打金矿的主意,甚至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只为刺杀徐老太爷而来。
一个老人的离去,除了令徐家堡人悲痛以外,不会带来任何冲击。一个孩子的横死,则足以叫徐家堡中的年轻一代血性大发,誓将仇人追杀到底。张大胡子却又凭什么不怕结下这道梁子?
转瞬之间,徐仁德的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他一步步地向着车板前走去,没有人去劝慰,甚至没有人敢靠近。徐家堡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规劝说教,还是那句话——能打架就别吵吵。
徐家堡人要的只是查出真相,然后——杀!
徐家堡人对于横死之人的祭祀也很简单,眼下连鸡鹅都不用杀了。丁二一把扯起小贼,抽出刀子就要削开小贼的天灵盖,插根棉线点天灯。徐仁德却将丁二扒拉开,在父亲和女儿身前站定。
望着祖孙二人,徐仁德的脸上竟渐渐平静下来,缓缓伸出手,去徐老太爷胸前的伤口里摸索起来。随着徐仁德手上的动作,那模糊的血肉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搅动声,咕叽咕叽的。
很快,徐仁德的整个大手都伸入了徐老太爷的胸腔里。当这双手再抽出来的时候,上面便裹满了黏糊糊的血肉,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颗略微变形的细长弹头。
人们终于明白了徐仁德的用意,总算松了一口气。
徐仁德再把弹头看上一看,下意识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子弹,对比在眼前,眉头骤然一拧。大哥和姐夫瞧了,顿时呼天抢地哀嚎起来。
魏青云也看明白了怎么回事,那分明是同一款子弹。后悔得他连连以拳抵掌,真恨自己那一刻为什么没有挑人而是挑枪,只因自己还不够狠?
徐仁德却没表现得那么激愤,就算当时因为争执而杀了对方,在不知仇的情况下也没什么快感。他更多的仍是疑惑——为什么?
丁二已等不及,再次拉过小贼:“三舅,先点了他!”
点天灯的时间很长,并不影响大家分析案情,做准备计划。何况一路之上,事情已经问得清清楚楚,知道张大胡子的老巢,想办法对付就是。徐仁德却道:“关下去,先养着吧。”
丁二不愿意,也没顶对。族里辈分高的,势头猛的大有人在,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遇着事儿了,终究得有规矩。丁二虽然愣,无疑却是聪明人,最能拿捏得住关键,所以虽然招人讨厌,关键时刻也能叫人信服。也正因此,才能挡住群情激愤,没让徐家堡为追击敌人付出太大损失,并且自己还有收获。
几坛子陈年烈酒被抬了来,有人开了封,有人拿大碗装了,给几个头头脸脸各自端了一碗。几人喝一半倒一半,倒掉的那一半浇在死者的伤口上,算作净身。众人又给死者身上各自裹了几张羊皮,逐一摆放在坑里。大哥咬牙切齿地发誓:“爹,你放心,儿子一定把害你的人给你送过去!”
徐仁德最后一个给小红裹了羊皮,抱着女儿到了坑边的那一刻,这个在整个主持过程中都表现得极为冷静、沉稳的汉子终于把持不住了,跪在坑前死死抱着女儿,或仰天咒骂,或以头呛地,震天响的哭叫盖了虎啸狼嚎。泪水混合着口水,湿透了羊皮。
没有去劝他,这一刻劝住了,下一刻他就得去扒坟头。
哭嚎声震醒了小贼,小贼看到这一幕,又晕了过去。
暴风骤雨,急来急去。徐仁德缓缓跪直身子,一汉子趁机把小红抢了去,众汉子开始填土,不一刻地就平了,再一刻,包就起来了。坟前不必再树碑,这坟头打这一刻起,就成了徐家堡的座右铭——
“杀我父女,灭你全族!”
这不是徐家人的祖训,但徐家堡的血性一代必然会这么做。徐仁德在对着巨坟磕完三个头后,说出了这句话。他没有再仰天悲唤,也没有怒目圆睁,只是交待寻常事一般地交待给了众人,却冷酷到了每一个人的骨髓里,也振奋了年轻一代的心。
早有人将死者的必备之物拿了来,诸如穿戴玩物用品等零碎在地上堆了一堆,喝剩下的酒被倒在了上去。徐仁德将火把扔上去后,姐夫也将马背上的小木马摘下来,扔入了火堆。
木马身上有油漆,后着而先旺。身上的漆化开,像血,眼中的漆化掉,像泪。
小灰狗没理会这帮人,也没有再哀号。悲痛过后,它总得做点儿事情。它在默默地扒着巨坟,或将小主人扒出来,或将自己埋葬进去。
丁二发现了小灰狗的动作,盛怒之下一脚将小灰狗卷上了天。小灰狗划了个悲惨的弧,落在了徐仁德手里。
丁二这一脚并没有用力,因为他没想踢死它,只想把它挑到高空,摔死它,所以小灰狗并没受内伤,却也吓得不轻,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瞪着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徐仁德,就像小红受了委屈的样子。
徐仁德抓着小灰狗的背,默默地与之对视着。心道:“我没了女儿你没了主人,我俩总得有个去陪她吧?谁去了谁不难受!”
想到此,徐仁德猛把心一横,将小灰狗投向了火堆……
突然,一个歪脖子少年猛地扑向烈火,眨眼之间又从另一头扑了出去。由于情势太急,动作太快,歪脖子少年拿桩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吸搭着鼻子愤吵吵地吼徐仁德:“你干啥、干啥呀!”
徐家堡的人都是有脾气的,服从大局也得维护自己。小灰狗本来就是歪脖子青年的,只是被小红抢了去,然后就不和歪脖子亲了。
歪脖子青年动作虽快,可火势猛烈,一人一狗的皮毛全都焦了。歪脖子青年扑楞完小灰狗又扑楞自己,双双扑楞下一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