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枪好马好河山
魏青云一路出城,跑出足够远的距离,脚上一使劲,跃离马鞍,半空里大枪一挺,抖了两抖,落下后下盘一蹲、一旋,骤然一招回头望月,枪头上那袋大洋“嗖”地一声向后方远远地飞了出去,接着再反手一挑,大红枪划起一道银孤,直指青天。
俩小弟于后方紧跑慢跑,眼见钱袋子凌空飞来,哪里还顾得上领悟老大那股与天斗的劲头儿?争抢着去接大洋,一个刚抓到手,又被另一个抢了去。打闹追跑中,大洋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乐得二人在遍洒大洋的草地上直打滚,末了又一个不落地捡了起来。
再看向前方,魏青云仍保持着目瞪南天,枪指塞北的造型。小弟俩刚要提醒老大可以歇会儿了,魏青云又呼地跳将起来,落地后将大枪柄往地上一杵,嘴巴就撇上了天,尖声叫嚣:“就他那王八盒子,不过是个奇技淫巧,******大个玩意儿,也配称枪?要不是为了让你俩吃饱饭,俺丈八长枪才不屑以大欺小!”
俩小弟眼见得了实惠,也乐于跟着吹捧,一个扎扎着手,一个抱着拳,说着讨好卖乖的话,围着老大团团转。
魏青云更是得意,胸脯拍得山响:“且待俺再将那圣教神功练个三年五载,莫说小小的子弹,就是西瓜那么大的炮弹打来,俺肚皮一挺,也能把它弹回去!”
俩小弟不敢再听下去,忙一个扛枪,一个牵马,请老大开路。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魏青云激情渐消,惆怅又起。此地虽好,却没法立足,200大洋虽多,可总有花完的时候,到了农村,一旦扎根不下,岂不更烦恼?尤其这东北的农村,他们更不了解,这里的农民会吃他家乡里的那一套吗?俩小弟跟老大时间久了,老大一琢磨,二人心里头也犯嘀咕。
小弟是老大目前唯一的支撑,魏青云生怕二人泄气,张嘴仍是豪言壮语:“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英雄岂无埋骨地,天下何处不养爷?尤其在这片土地上——”魏青云一时不知怎么说,想了半天,右手食指往地下一指,左手拇指往天上一挑:“种啥、得啥?”
一小弟反应过来,不可思议般地:“老大,你带俺们去农村是想种地啊?”另一小弟也不解:“那还不如去矿上掏煤呢,种地咱也不会啊!”魏青云:“谁说要种地?”一小弟学着魏青云先前的气势指天指地:“那你这样——种啥、得啥?”魏青云瞪一眼:“俺这是打个比方,俺真正要种下的,是圣教这棵种子,一定要让它在这片土地上发芽、成长、开花、壮大!”说罢,忽然觉得这种比喻简直妙极,当空将拳头一挥:“到农村去!”俩小弟虽不赞成,毕竟还得跟着老大混,只好一边拖拖拉拉地走着,一边陪老大挥拳叫嚣:“到农村去、到农村去、到农村去!”
这边,徐仁德三人速速回到四海酒店,收拾完东西,将走之际,姐夫又从墙角拎起一木马,那是他特意给外甥女儿小红买的东洋玩具。小红整天叫嚷着学骑马,可七、八岁的小女孩,骨头棒正柔韧着呢,不怕摔伤也担心成长中变形,所以即便对小红千宠万惯的徐老太爷,也是万万不肯答应的。木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姐夫将木马抱在怀里比划着,一脸快活:“看看这,小红要是见了,那得乐成啥样?哈哈——”不得徐仁德表示,大哥愤愤然一句:“你咋跟爹一样,就知道惯着她,要啥给啥?你们得学会……不给!”
对于女儿小红,徐仁德即不知如何去爱,也不知怎么教育才好。小小个姑娘家,欢淘欢淘的,说肯定不听,打下去手,也不敢,甚至骂都不成,因为上面还有个为了孙女虎视眈眈一切的爹,搞得徐仁德对孩子都不敢大声说话。
好在他性情淡薄,也不在意,时间一久,干脆放任自流。大哥却是个直肠子,“老婆得管,小树得砍”,管了几回,到底抗不过爹的权威,表面放弃了,私下里继续吓唬着,用处也不大。老爹喜欢孙女儿,没理由、没原因。姐夫宠着小红,却只为一点——孩子打小就没妈,可怜啊!徐家堡的民风太过彪悍,没有温柔母性的滋润,孩子更野得没边。硬管不得,就只能硬宠了。
听了大哥的表态,姐夫毫不在意:“小孩子嘛,长大就好了。”又看向徐仁德,心想你当爹的眨巴个眼睛合计啥呢,我不求你买好,你总得对自己闺女有句话啊?
徐仁德仍在想彩凤会不会喜欢小红,小红会不会喜欢彩凤。见姐夫那满脸买好的表情,随口道:“这东西,叫刘木匠拿木头瓣子刨一个就行了呗。”
姐夫一听不高兴了:“扯淡,刘木匠能做成这样?你看人家这个,手艺先不说,这上面还带着机关、弹簧呢!”姐夫说着把木马往地板上一放,骑了上去,还不停地故涌着,“贼拉结实,都禁得住我!你看这、啊呵呵——”大胖子骑在不及三尺长的瘦木马上,不倒翁一般地晃悠着,滑稽不说,那副较真模样简直叫人无语。大哥心有正事,提起包袱气哼哼开路,姐夫才提着木马跟上。
三人的马就在酒店后院,马鞍从不取下,这也是徐家堡人的习惯。三人各自上马,双腿一夹,小跑起来。
前方正是警察局,十多个或扛枪或拎着警棍的警察出了大院,晃晃悠悠地往戏台方向走。小队长见前方三骑奔来,马上之人长相不很厚道,就想管管闲事,诈几个大洋回头带弟兄们喝酒。于是警棍一指,喝道:“干啥的,下来!”
三人腰里藏着枪,不想被搜出来,招惹麻烦,便将缰绳一提,骤然加速,瞬间便从队伍旁边冲了过去。
小队长反应倒快,伸手去捞姐夫的缰绳,姐夫大脚一抬,呼地踹向小队长的大脸,且笑骂一句:“去你姥姥的吧,哈哈!”小队长被踹个正着,四仰八叉地摔进了路边的阴沟里,待被众人捞出来时,袭警之人已拐上了城中主路。
既然是出城,三人也就没了顾忌,一路吆喝着奔驰,行人纷纷躲避、而后叫骂。没多久,三人便冲出南城门,马不停蹄上了官道,一路奔出二里地,不约而同抽出手枪,大呼小叫着对着空旷的四野乒乒乓乓一顿乱放,末了聚马一处仰天哈哈哈哈!
好日子、好天气,好枪好马好土地!即便大哥这般沉稳的汉子,跨着骏马、握上手枪,奔驰在遍野青草春花的大地上,也不由得意兴湍飞,豪情满腔。
随后,三人来到近前的几棵小树上,翻身下马查看起来。
徐仁德摸着爆裂的树皮,见弹头并排契入其中,很是满意:“杨副官诚不欺我!”姐夫仍耿耿于怀:“枪倒是好枪,可他坐地起价,还是不地道!”大哥也愤愤然:“那就是个贪财的货!”徐仁德却不在意:“一回生、二回熟,不差这一遭儿,回头再让他给弄一挺歪把子机枪!”
双脚踩在绵软、碧绿的草地上,三人便不想再上马,俱都背手牵绳缓步而行。这也难怪,金沙堡遍地黄沙,确实少了这般生机盎然的情趣,一时兴起,三人便于田野上溜达起来。他们自然不怕警察追来,口袋里都有枪的年代,警察是万万招惹不起这类山野狠人的。
离离原上草,远芳侵古道。三人负手牵马,举止四望,迎面小风一吹,便有了几分复古情怀。可惜不是倚马桥头,更没有满楼红袖招摇,姐夫小舅子之间可以胡闹,总归不好调侃些烟花柳巷里的乐子,能说道的就只有打架了。
最波澜壮阔的一架就在今天。那携风雷、带闪电,犹如战鼓声里苍鹰搏兔般的一记膝击,直叫大哥和姐夫听得热血沸腾。徐仁德却有些遗憾,铁膝撞上胸膛,瞬间自有一种进入肉体难以明喻的美妙感。可本来徐仁德是想约上彩凤到四海旅店……结果竟干了个日本猪!
兴奋完了,当大哥的总要指点两句:“你也是,又没仇,下那么重的手干嘛,要我看功夫还是欠火候,做不到收发自如。”
姐夫便替徐仁德顶对:“咱徐家堡的功夫向来讲究迅猛刚烈、克敌于先。平时练习就不走套路,只为把对手打趴下,扯什么收发自如?功夫就是功夫,若为强身健体,不如去挖煤掏矿、开荒种地,若为修身养性,不如游山玩水、打坐念经!”
姐夫说的是事实,大哥不好辩驳,便顺势做状捏起胡子,挺胸昂首,目望青天,议论起来:“此话倒也不错,功夫之本源,即为上阵杀敌、击倒对手。只是我邦人士久治于礼法之下,受缚于形式道德,加之历朝历代,多重文轻武,致武学一道大失偏颇,早已离了其根本。”
姐夫见大哥拽了起来,也不示弱,把脑袋一摸:“多年以来,我邦武技一业,派别越发繁多,奇功新技层出不穷。殊不知武道传承,皆是祖宗们历经千年杀伐,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岂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而就?武技一流,也是我民族的文化,若于盛世之中,哗众取宠、倾之娱乐,倒也无可厚非。然时逢百年乱世,此种华而不实的文化现象,不仅是种悲哀,更是种民族的危机!”
大哥昂然道:“说得好!譬如城中那位使枪的汉子,端的一身好本领,却偏偏大巧若拙,卖艺街头。真真辱没了历来使枪的英雄。遥想当年,长山赵子龙——”
姐夫:“那端的是骏马神枪,所向披靡;那端的是来无影去无踪,七进七出于百万军中——”
大哥:“杀得曹操丢盔卸甲、割须弃袍!”
姐夫:“那端的是胡说八道,后者是马超!”
大哥:“呃,马超好像也使枪吧?总之,最可气的是那些不知从哪儿捡来几手罗汉拳、八卦掌的家伙们,竟也敢开业授徒,纯粹是误人子弟!我若也像你经常在江湖上走动,没事儿就去踢踢场子!绝不让他们呃——文化危机!”
姐夫:“此话也不尽然,要知道习武之人,常无用武之地。”
大哥:“一技之能,若不与时相应,也成枉然!”
姐夫:“哎、且说我上次入关,于长城脚下结识一位奉军将领,此人文武双全,于军中威望颇高。与我论及武技之时,感慨甚多。言谈八国联军进京之时,不乏四方乡土豪强挺身而出,欲拒敌于国门之外。毕竟也有过几场短兵相接、肉搏之战,所以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并非只是我邦火器不如洋人,即便近身角力、刀剑交击,我邦也处于下风。无论东洋刀法、西洋剑术,亦或腿踢术、西洋拳,皆有毙敌之奇效,往往一击中的。反观我邦之术,号称纷繁复杂、博大精深,实战中却过多掣肘,处处显怯。那位将军因战事需要,正在组建大刀队伍,得知我徐家刀法久处偏壤,不染于浮世虚华,保持着强劲的制敌锋芒,便诚心讨教于我。”
大哥瞪去一眼:“若论刀法,你岂能代我徐家传教?也是误人子弟!”
姐夫:“哎?我虽不姓徐,可刀法练得比你好啊!”
大哥:“何以证明?”
姐夫:“又何以证明不比你好啊?”
大哥:“这谁都知道,童大柱耍刀,又肥又腻!”
姐夫:“徐老大耍大刀,又臭又长!说那个?”
此上关于武技甚至国之大义,徐仁德不是不懂,却最听不得这类笼统、高端全无多少实际意义的呛呛声,眼见二人为谁的刀法更厉害争论起来,听得好笑,便道:“二位,何不就地比划,我也助个兴。”
二人一听,便都有些气馁。大哥再一捋须,望天而言:“金戈铁马的时代毕竟过去了,火器之犀利越发成为对敌胜败之关键。”姐夫刚好接下:“也正因为与那位将领一番交谈,我才规劝丈人多置办枪弹。虽说我徐家堡人多势众,族中青壮又多善武技,可还是应多置火器为宜,将武技之能与火器之利相融,方可自保无虞!”
大哥:“不错,手枪加武术,啥也挡不住。”
徐仁德也不这么觉得,谁也说不准气候什么时候会变,隐隐之中,他总对徐家堡的未来不甚乐观,却又看不清楚,是以窝在那金沙湾里,生生憋屈出一身的清寡。但枪是一定要买的,多多益善,不然留金子干啥?
徐仁德也不会想起那位红枪汉子,大家都算不得英雄,自不必相惜。只不想,睛空之下,烈烈红缨,忽就荡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