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强人更有强人欺
陈师傅一口鲜血吐出,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去。
北野却已是猴性大起,仍不罢休、仍不松手,随即反身一个抬跨步,扭着陈师傅的脚腕将其反转过来,再探手向前一抓,将陈师傅拦腰抓起,狠狠地砸向地面。突然,吴彩凤尖叫一声奔向戏台:“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北野略一分心,手上动作略缓,等听出是个女声,便不再理会,随即又将陈师傅向地面砸去。
盖文义一直在慌慌张张地沿着戏台前打转,准备随时接住被抛下台的师傅,却见北野欲将陈师傅砸向地面,趁其受彩凤喝止停顿的那一瞬间,赶紧扑到台前,伸手去垫,刚好够得着陈师傅的后脑,便一垫一拽,减缓了几分着地力道,但北野的双手又顺势握住陈师傅的脚腕,向后猛一拖拽。
盖文义一急,扯着陈师傅的脑袋脖子一用力,头下脚上地跃上了戏台,同时于空中迅速出脚连环踢下,“撩阴腿”成了“当头踢”,动作之妙、速度之快竟令北野无法闪避。
北野当即被踢了个迷糊,后退两步直拍脑门。盖文义趁机将陈师傅扯落台下,狠狠地骂了北野一句,扛起陈师傅带着几个跟屁虫又跑了。
台上,宗光彦瞪着眼珠子,眼见陈师傅将被摔个稀烂,正沉浸在疯狂的兴奋中,忽见彩凤奔出尖叫一声,又见盖文义趁机踢开北野,抢出陈师傅,不禁勃然大怒,起身去喝斥彩凤:“你的什么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
宗光彦骂声响亮,穿透力很强,足以让彩凤心惊肉跳。一道黑影突然当空落下,隔在二人当中,挡住了宗光彦的叫骂。随即,一道更为响亮的清脆声骤然传遍全场,宗光彦“吱”地一声,犹如陀螺一般打了个转,向后摔倒下去。
宗光彦再抬起头时,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了徐仁德的阴影里。徐仁德瞪圆眼睛,一声狮吼:“骂谁呢?”
彩凤被震得心头狂跳,双腿一软,便靠在了徐仁德肩膀上,又委屈、又气闷地瞪着宗光彦。于是,宗光彦也想起了当年的一件事——
当年,他不知欺侮了谁家的妹妹,结果被人家哥哥痛打一顿,最后便是以眼前的造型讨饶的。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与人家对打了一番,眼下却被这好大一巴掌打得丧失了勇气,一时里,竟只是捂着脸、张着嘴巴傻傻地望着眼前的空降兵。
此际,除了先前北野身后的两个带刀武士,黑龙会的其他成员纷纷围拢上来,一副准备开战的样子。台下更是一阵杂七杂八的叫喊声,完全听不出个意思来,却形同浪潮一般,卷袭着擂台。
彩凤不禁又慌乱起来,下意识里一把拉住徐仁德的手,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与众道:“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徐仁德却反手把彩凤一握,眼波骤然一凛:“打架,我想得很呢!”说罢,一阵气血翻滚,彩凤只觉得手上火辣辣地烫,于是她进一步看清了,这个书生还好战!
宗光彦见众人围了徐仁德,顿时又鼓起勇气,手一撑地半跳而起,伸手刚要一挥,忽又一声拍击声传来。宗光彦早怕了这种类似的声音,身子骤然一僵,缓缓转过头去。只见关允涛站在桌子前,正龇牙咧嘴地瞪着众人。
关允涛早就站了起来,一时里却不知如何处置。此人虽连肚子带脑子一股水的全是市井糟粕,倒是心善,先前眼见北野得胜不饶人,已有些不满,却又不好制止。眼下又见黑龙会成员集体登台,那岂不乱套了吗?自古当官者皆怕乱套,何况还输了五十大洋的关允涛?
于是关允涛官颜大怒、官威大发,挥掌拍下,气势颇佳,却用力过了头,相互作用力穿透肥厚的掌垫,渗透掌骨,钻心地疼,疼得脸上都抽了筋,模样就显得尤其骇人,至少吓唬住了宗光彦。宗光彦再看看县长身后二位警察,缓缓向后退去两步,其他人便都散了。
二位警察虽然吊儿郎当,警察局更是连几杆像样的长枪短炮都配不齐,警察平时执行任务大多只带着硬木警棍,但那毕竟叫代表。
此中说来话长,却只在分分钟内发生。借着这个当儿,北野把脑袋拍打清醒,明白了眼前情势,便瞪向徐仁德:“你的想打,我的来打!”
徐仁德随随便便道:“你不歇会儿?”又扫眼众黑龙会成员,“还是别人不行啊?”北野恶狠狠地:“废话的不要,我们的来打!”
彩凤却又叫了起来:“不,不要打!”这次她在哀求徐仁德,摇晃着脑袋,闪烁着泪光,极是哀婉动人,叫徐仁德看了,想起她先前的委屈,就更是非打不可了。于是徐仁德一手执其臂、一手抚其腰,服侍太皇太后般地将其送向帘子后,嘴上却像在教训长公主:“回屋躺着去,听话哟!”
一个动作一句话,竟叫彩凤全无反抗之力,乖乖地进了屋里,却又哪里躺得下,便扶着小霞倚门相望,沉重的呼吸吹皱一卷大门帘。
台下观众心情各异,见又有人挑战,便一门心思地呐喊,嘴上用足了力,心里却分不清为个啥,或因为赢了大洋而狂喜,或因输了大洋而愤怒,或许还有些别的原由,总之未把输赢放两旁。
关允涛却不想再生事端,也不敢再拍桌子,把拍痛了的手往后一背,不痛的手比划向前方,瞪着二人:“打可以,先说好了,不管打成啥样,都不准给我闹事!再有,别打那么狠,差不多就行了,听明白了吗?”
北野狠叨叨地表态:“我的明白!”
关允涛又看徐仁德:“你呢?”徐仁德淡淡道:“前一条我可以保证,后一条可说不准。”关允涛脸一沉,有些不满:“你这话啥意思啊?”不等徐仁德回答,又问:“你谁呀,姓啥叫啥,哪嘎达来的?”徐仁德有些不耐烦:“能打完再说吗?”
关允涛瞪着徐仁德,一副无语状,随即手背向外弹了两弹,闷哼一声坐回座位端起茶碗,一脸不知好赖打死你活该的表情。
最关注台上动态的还有美子,陈师傅倒下前望向人群的目光刚好扫过她,那目光中有垂死挣扎,也有一股新生后的重知重觉,让她极不舒服,只想他赶紧被北野摔成肉泥。当然,陈师傅被盖文义抢了去,她也不在意,她并不在意陈师傅的死,又何必在意他的活?
美子在意的是坐在房顶晒太阳的那个大个子。不知他会不会上场,她有些期盼,这样的人打死一个少一个,也有担忧,怕适得其反。
北野打击陈师傅的场面太过残酷,徐仁德也难免受了震撼,下意识里双手撑在瓦片上,想跳下去施救,又哪里来得及?眼见北野抓起陈师傅,徐仁德摇摇头又坐了回去,望起了天空上那一抹洁白的云。
那是天上唯一的云,很小、很轻薄,借着高天上的风从西边轻快地翻卷而过……不知云中会不会有只彩凤飞来。地上却先传来一声凤鸣。
彩凤实在看不下去了,残酷的画面甚至让她无法逃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像要劝止两个不谙世事,于街头打架的孩子,她冲了出来,却也只能无奈地劝说:“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啦!”
徐仁德骤然一惊,想也不想,宽大的后背如弓般在屋顶的斜坡上一弹,双臂做个交叉,脚下一用力,硕大的身板尤如大风筝一般飘落而去。直到在空中滑翔的过程中,念头方才生起——场上那么乱,万一碰到你咋整啊?
风筝衣袂飘飘,呼啦啦向台上扑去。美子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只鹰。
那老鹰双膝顶在胸前,于空中展开交叉的双臂,双手抓挠如钩,扑向戏台上的一群猴子。
鹰爪功!怪不得手那么大!这是美子的第一念头。
美子欣赏着雄鹰掠空,算计着徐仁德落地时双腿屈伸的程度,以便计算出此人腿部肌肉的力量。不料,落地的刹那前,徐仁德的双腿便已完全伸展开来,钉子般地钉在了猴群中的彩凤身边。这几乎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动作,美子愕然之下马上明白过来,因为他脚大。
然后,美子又看到徐仁德那蒲扇般大小的巴掌,拍在了猴子的脸上。过了片刻,声音才传到她的耳边,还有猴子不知因为恐惧、还是痛苦而发出的一声“吱”。美子听了也想笑,再看到徐仁德一手把臂一手扶腰,将彩凤送向帘子后,心中很是疑惑——这是什么造型?
美子接受过各种特训,包括妖功媚术,却不知男女之间还可以用这个动作相戏。那只大鹰爪手握上纤细小蛮腰的时候,彼此啥滋味?
美子暗中揣摩了一遍动作,找不到感觉。也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是怎么了,即不能帮忙,也不会打架,跑台上尖叫个什么?这一切的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中国女人好奇怪哟?
不容美子多想,台上,关允涛的屁股刚一落到板凳上,北野的拳头便如出膛的炮弹一般,带动起好大一股劲风,直击徐仁德的咽喉。
这是北野全力的一击,毫无保留的一击!
台上形势似乎有些微妙,北野看不大懂,只觉得眼前这人是个大麻烦,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倒他,控制住场面。为此,他不惜暴露了本民族武士道精神中最真实的一面——在徐仁德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发动了攻击。
但这绝不是愚蠢的一击,而是空手道中最高明的一招制敌术。这一击,无论任何人的喉结都将被击碎!这一击出自北野手上,更是不可相抗、无法抵挡,只能躲闪。既然是一招制敌,那就要不遗余力,北野甚至连收拳的力气都使了出去,所以,这一击只能中,绝不能落空。
北野的拳头击向徐仁德咽喉的时候,眼睛却在瞪着徐仁德的脚。徐仁德的一只脚果然在后移,显然做出了躲闪动作。然而,无论如何躲闪,都不可能躲过这一击。因为这一击还有下半程。
高明的功夫绝不会竖立在盲目一击上,一招之中也不会仅有一个动作。对手若向后躲,北野的拳头将随着身体直接碾压过去,直至贯穿对手,因为后退毕竟没有前进快。对手若迎面左闪推挡手臂,北野右拳落空,上身向左下方失重,刚好借势从左后方使出左腿旋身翻空向斜下砸扫。
如果对手迎面右闪,北野还有机会使出左臂拦腰搂抱。所以这是个大面积的横冲直撞,自然极难躲闪。就算不排除对手无法躲闪,那也只能是发全力逃避,而无还手之机,结局无非是落空。
所以这看起来很不风雅的动作,恰恰还是个以攻为守的妙招。
台上、台下看不懂的人也便罢了。美子看得懂,却不信北野能一招制敌,练习鹰爪功的人必然一身铮铮铁骨,徐仁德未必挡不住。只是徐仁德毫无准备,连双腿下蹲,出双臂于背后伸爪亮相做盘旋状的机会都没有。似乎也只有躲了,却又如何躲得过?
不料,徐仁德左脚只退了半步,呈出个半弓步,便再也不肯后移。而在退步的前一刹那,竟闪电般伸出右臂,几乎是平直着胳膊迎上了北野的拳头。
没人能够看得清这一动作,美子也不能。等人们能够看清之时,北野的拳头已被牢牢地握在了徐仁德的手上!
徐仁德也没有轻视对手,只是不想躲。除了徐家刀,他也没练过什么成套的功夫,更不懂什么鹰爪功,就是手掌总抓着金砂,牛B。加上手大,于是有了这惊天一抓。徐仁德也没有硬碰硬,胳膊扭不过大腿,手掌硬不过拳头,这只是最基本的道理。所以不等北野的拳风穿透他掌心的时候,他竟以更快的速度将北野的拳头反手拉向自己的咽喉。北野的拳风就这样化解了,身体的惯性也在徐仁德紧紧绷在地面上的半弓步牢牢地顶住,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徐仁德的手背几乎贴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手里握着北野的拳头。
北野的拳头几乎击中了徐仁德的咽喉,却被握在徐仁德的手里。
没有人的手愿意被对手握在手中,功夫越高的人越不肯,功夫越高的人越会感到恐惧。北野乍惊之余,施出全力向回拉,他不信徐仁德握得住,更不信拳头抽回来时,只剩下一握白骨。
同时,北野骤起右脚,向前蹬踹。这无疑是最合适的一击,如果徐仁德不松手,凭北野的力量必然将其拉向自己,再借助双方的拉扯力,一脚踹向徐仁德的侧肋,这一脚若中,任凭徐仁德铁打的身板,恐怕也得折上几根肋骨。
然而,徐仁德非但没有放手,反而顺势将北野向前一推。如此一招,便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北野的脚踹了。只是北野的脚并没有踢起来。徐仁德推动之前,顶步上前,竟然踩住了北野的脚。而当他那船一般的脚和蒲扇般的手松开时,北野便再也把持不住自身的惯性,向后跌至一丈开外。好在他倒地之前有所反应,摔得并不结实,也没有掉下台去,只是整个脑袋都耷拉到了台面外,如果盖大少还在,必然会趁机给他一拳头。
对擂当中一旦倒地,若想起身无非只有两个办法,向前鲤鱼打挺,借双脚之力弹跳而起。或向后滚翻,脑袋顶地,倒立而起。当然,也可以像狗蛋那样翻个身爬起来。
只是,北野若后滚翻就掉下台了,那无疑便是败了。所以北野只能向前鲤鱼打挺,也没指望徐仁德会给他时间,让他颠上两步一记横踹。打挺之时,为防止徐仁德趁机攻来,北野还下意识地做了个保护动作,身子刚一离开台面,双手便向胸前压下。
北野身材虽然粗壮,鲤鱼打挺做得却是极其漂亮,让戏班里专门翻筋斗的小师弟都不得不佩服,显然腰上的力道十分充沛。
徐仁德自落地的那一刻起,右脚便没有抬起过,牢牢地踩在戏台中央,只是左脚分别后移、前上了小半步。此际,也就在北野身子刚刚离开台面的那一刹那,徐仁德的右腿突然发力,弹跳错步当中,纵身飞膝,右膝携着风雷闪电般地向前冲撞出去。
于是,美子又看到了那只鹰!那只鹰再次展开双臂,双手抓挠成钩,平地乍起,出招却和鹰爪功没有任何关系,只为飞翔得流畅一些。
北野肥壮的身躯正弹在空中,脚尚未立地站稳,身子如绷紧的弓一样,正是反冲力最强的时刻,且双手尚未做出动作,开阔的胸膛刚好迎来徐仁德凶猛无比的一击!
天上,那抹轻轻的云彩飘过,遮蔽了阳光,将一道阴影投到了戏台上。
戏台上,两强相撞,胸膛硬不过膝盖。“嗵”的一声闷响,伴着一阵格楞楞的骨骼碎裂声,恰如战鼓声里,响起了一阵兵戈交击。
声响乍起便落,随之落下的还有北野那庞大的身躯,仍是先前那般仰卧在台面上,整个脑袋都耷拉到了台面外。
北野就那么耷拉着脑袋,瞪圆了眼睛望着天空中的那一抹云。那抹云瞬间滑过了太阳,阳光重新照射下来。北野似乎觉得有些刺眼,便把眼皮闭上了。
于是,北野也开始了回忆。只不过他记性差,想不了太远,只能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刚刚,他狠狠地砸了一名中国武师,把他打到吐血。他努力地想,往长远了想,最多也只能想到还打死个农民带头大哥。如若再远些呢——
阳春三月晴空下,
万里长空白云起,
一望无际是樱花,
芳香飘荡美如画……
画中有个村庄,村里有个姑娘叫芳子,芳子跟他有个孩子。她们在向他招呼:快来呀,快来呀,一起去赏花……
他没有回头,毅然选择了随团去中国,抢些东西换成钱,再把她们也接来。现在,他却好想再看看家乡的樱花——
天上,轻云飞逝,不知有没有载上他的魂儿,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