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我自喷血向天叫
魏青云自打抢了王向泉那个一无用处的牛皮箱,一连几天都没心情出门,眼见要把剩馒头和咸菜疙瘩打扫光了,恰又被包租婆赶了出来。
三人游荡在街头,俩小弟万般沮丧。魏青云却愈挫愈勇,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城里不好混,那就到乡下去!
魏青云给小弟打完气,扛起大枪说走就走,小弟俩一个提箱,一个扛包,伴在红樱下,沮丧随行。
忽然,前方巷子里拐出了美子,小弟俩顿觉迎面吹来一股快活的风,烦恼都少了许多。
小弟俩也都正处在憋得慌的年月里,想想美女是唯一的乐子,何况能遇见这么漂亮的姑娘。唯魏青云不喜,却又想起一事,便与俩小弟耳语几句。俩小弟得令,乐颠颠儿迎向美子。一个迫不及待地先喊叫起来:“日本小妮子、日本小妮子!”
美子站住,首先望去的是魏青云那杆红樱大枪。看到那杆枪,美子就想到了大个子的手。那枪上似乎凝聚了某种魂魄,竟莫名地让她有种敌意,甚至有点儿心悸。忽然,一只洋娃娃在美子的眼前晃悠起来。
小弟手把娃娃,做着各种摇晃、摆出各种姿态:“看这儿看这儿,喜不喜欢?”美子眼波一动,脆生生问:“多少钱?”小弟:“不要钱,给两条香烟,咱俩换!”
美子若想要,本不必讨价还价,只是为把香烟女扮到底,偏偏还去一口价:“一条!”小弟:“一条半吧?”美子又脆声声地说句:“好吧。”便开始数香烟,递上烟便去接娃娃。
小弟忽又将娃娃一收:“日本小妮子,告诉山东大哥哥,这么急干啥去啊?”美子打量一眼怀抱长枪望天较劲的魏青云,继续装纯:“关东大戏台那里在打擂,人很多,我去卖香烟。”
魏青云忽然就不望天了,看向美子:“打擂?”
美子:“是呀,你也可以去打,我见过你在街头表演,好厉害噢!你若赢了,可以拿到两百大洋呢!”
魏青云登时瞪大眼睛,忽然觉得美子好可爱,生平第一次关爱起女子来,双拳一抱:“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日有缘再相见!”
整出句不伦不类的话后,魏青云大枪一提,转过身气宇轩昂地向城内走去。俩小弟恋恋不舍地看着美子,美子的眼中骤然闪起一道寒光,竟凛冽得透骨。俩小弟不由得打个机灵,慌慌走掉,一路上都在想,这姑娘是狐狸精还是蛇精,长得这么好,眼神咋那么吓人?
其实,美子也憋得慌,偶尔故意把人吓上一吓,权当是发泄了。就比如某天,并不为着什么缘由,她会把洋娃娃的脖子扭断一样。
关东大戏台不小,除却划定的打擂区域,里边还摆得下两张椅子和张茶桌。茶桌旁坐着关允涛和一位同僚,身后站着两名警察。班主倒着茶,满面堆笑,趁机攀附。
左台面上,跪坐着宗光彦,死挺着身板,鼓着眼睛望着台下的观众,狼子的野心,谢罪的造型。北野跪在他身边,许是意识到了此场比赛不容小视,趁机闭目养神。身后站着两个抱刀的武夫。
戏台最右侧站着陈师傅,闭着眼睛暗中调息,剪掉辫子的半长头发连同下巴处的山羊胡随风张扬,半秃的头顶泛着花白的头茬儿,死灰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一棵桀骜的枯松,迎接着人世间的最后一缕阳光。
盖文义没有站在陈师傅身边跟着示威,而是做出了最实用的选择,仍像先前那般站在齐肩的台下,准备随时去拉北野的脚腕,还不时地瞥着台上的县长挑衅:“哎大老关,听说樱花楼开张了,不仅能吃能住还能泡澡,等陈师傅干倒北野,让他请咱去找日本姑娘啊?”
大庭广众之下,关允涛实在没法理会他,看看太阳——午时三刻,时辰不错。再看眼班主,班主便“当”地一声敲响了锣。
北野猛睁开眼,小腿略一用力,粗壮的身躯就像坐着升降机一般缓缓升起,再迅速走到台子一侧,转过身来,笔挺而立。
陈师傅则缓缓睁开眼,缓缓地走到台子的另一侧站定,微微抬起眼皮,瞄向北野。二人对视之中,北野忽然弯腰鞠了一躬。陈师傅当即左脚向前一趟,右手上扬,左手下压,恰是太极起手式——白鹤亮翅。
北野弯腰挺了足足三秒钟,抬头见陈师傅非但没抱拳,还摆出这造型,不仅有些恼怒:“你这匹夫,礼貌的不懂!”
陈师傅冷哼一声:“打便是打,哪来的烂规矩?我岂知你这头大笨牛会不会趁机来撞我?”
台下一阵哄笑。北野更怒,当即双臂交叠,再缓缓拉开。陈师傅也当即再变一式,双方随之更近一步。
台下喧嚣声立时不见,变得静悄悄一片。盖文义突然又喊叫起来:“对,别上他的当!这孙子不知为啥要装孙子,看着蠢笨如牛,其实厉害得狠!”陈师傅朗声道:“哼,看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陈师傅喝罢,突然脚步大动,形若游龙,威猛如虎,转瞬间携带着劲风向北野攻出了十数拳掌。
人类自从有了搏击术,便存在着真假虚实的打法,太极拳与八卦掌一柔一刚,且俱是虚实打法的高超技法。陈师傅久困盖府,除了跟一对活宝惹闲气外,剩下的精力都用在了钻研武功上,可谓浸淫武道数十载,虽因年老气力不壮,当真打斗起来,威力自也不可小觑。
北野昨天刚刚见识过这套打法,更知二者之间的差别,丝毫不敢怠慢,接连抵挡、闪避,竟全无还手之机。一回合罢,北野胸前中了一掌,腹间挨了一拳,踉跄退后数步,方才拿桩站稳,不由赞道:“你的、真正的高手!”陈师傅缓缓变招,状甚洒脱:“你小子也不错,扛揍!”
陈师傅嘴上说得轻松,心中却暗自惊讶。他自知体能不占优势,难于与对手持久相抗,便意在速决,所以这一番三分虚、七分实的打法下来,极为用力,旨在丧失北野战斗力。
然而,北野一通拆解,仅中两记不说,毫无颓败迹象,自己却已微微气喘。于是,陈师傅当即上扬下压、左推右拉地比划几下,单腿一抬,长长喘出一口气。此招正是太极起手三式,意在中正安舒、调整气息,所以回赞北野那一句也并非完全出自内心,更想拖点时间。或许这就是高手吧,生气归生气,打架归打架。
北野更是高手,赞美和攻击全都是真的,眼见陈师傅长气一喘,立即发动进攻,拳脚相加,也是一阵猛打猛杀。陈师傅依仗巧妙的步伐灵活闪躲、以守待攻,一时间场面极其精彩,全场随之沸腾。
盖文义更是一边转着台子跑,一边狂呼乱叫。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陈师傅与人打架,没想到功夫练到师傅的意境,打架都这么潇洒漂亮,不由得暗自有些后悔和遗憾。
盖文义心中一兴奋、手上一使劲儿,竟将核桃捏碎了,便挑着果仁吃了起来,不忘挖苦北野:“大笨牛,这回见识到了什么叫功夫吧?我跟你说呀,最好别被我师傅打死噢,等我两年,看我咋玩你!”嘴上说着,心里也涌起了三分钟热血,手里的核桃皮也向北野砸了出去。
与地面上的热闹不同,徐仁德正坐在房顶上,孤独地看着下面。彩凤帮班主打理赌业,一刻不得闲。他也进不了赌屋,只好在外面候着,中午吃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好位置早没了。刚巧戏台旁有一面突起的山墙,借着山墙与戏台之间的夹缝,徐仁德几下攀爬上了屋顶,竟寻了个看热闹的极佳位置。
恰巧此时彩凤忙完,掀开门帘向外瞧看。人群中看不到大个子,最显眼的是一柄系满红缨的大枪。硕大锃亮的枪头泛着阳光,微微转动之中,刚好晃入彩凤的眼睛。彩凤偏头避让,就看到了斜处房顶上的徐仁德。他果然没走!
徐仁德双臂交叠在膝盖前,眼中神采奕奕,头发光亮一新,房顶上的风略有些大,吹得发丝微微凌乱,衣袂也跟着飘飘然,瞧着竟别有一番风采。
彩凤心中暗自欢喜,再看徐仁德一派悠闲欣赏之状,那神采奕奕的眼神只盯在场子上,心里又有点儿泛酸,心想男人嘴巴就是不很靠谱,看似老实的徐仁德也有耍滑腔的时候,瞧见了热闹,恐怕心里早没了自己。再往深里一想,顿时又有些郁闷起来,也许人家留下来,只是为了这城中的热闹吧?再想下去呢……这倒也怨不得彩凤,彩凤其实是个很明事理,也很大气之人。只是在这看似一见钟情、一眼白头的浪漫碰撞中,此情怎鉴呢?
这更怨不得徐仁德,盼彩凤盼了一上午,很耗心神,此际吹吹风败败火,性情再淡薄,摆在眼皮底下的热闹又岂能不看?看了片刻,便觉得陈师傅必败无疑。
擂台上,陈师傅辗转腾挪,凭着巧妙的技法与北野抗衡,竟从未中招,并在反击中再创北野一掌。但北野势头仍旧凶猛,自己却渐渐体力不支。力量随不上动作,很快连躲闪都有些困难。
北野见了,更不给陈师傅喘息的机会,运足了力气连连抢攻,硬生生的打法压制得陈师傅的动作都开始变形。陈师傅靠着多年苦练而成的章法,临危不乱,稳扎稳打,借助二人错身之际,突然一击撩阴腿从背后向上挑去。
一段打斗下来,北野深知陈师傅技法高超,最善见缝插针,所以错身之际,没敢趁机动用侧边腿,而是跨步向前采取个避让姿势。不料陈师傅出奇不意的一招撩阴腿,恰恰从北野门户大开的裆下挑了上去,北野万万想不到,也万万躲不掉,裆下被陈师傅的小腿结结实实地弹中,痛得发出一声极其疹人的惨叫。
徐仁德坐在屋顶上,也不禁暗自叫了声好。先前,他不看好陈师傅,并非轻视其武功,甚至为之精妙的技法由衷佩服。他只是觉得陈师傅不会打架,丧失了几次一击必中的机会。这倒也是事实,功夫毕竟不等同于实战,所以真正的搏击讲究的不是技法,而是技战术。
然而,刹那间场上风云突变,北野巨痛当中下意识夹紧双腿。陈师傅由于体力不支、动作变形,前脚支撑不稳,后退收招不及,竟被北野夹了个正着。北野随即出手死死抓住陈师傅的脚用力向前一扯,陈师傅为不跌倒顺势向后一跳,同时出肘直击北野后心,却由于弹跳推力,动作稍晚了一步,北野肥硕的大胳膊肘子先一步到来。
二人背靠背,间距刚好一肘击,北野一击重重地砸在了陈师傅的后心上,接着便是第二肘、第三肘、第四肘……
北野的打击不是很快,却力道十足,沉重无比,伴随着嗵嗵地打砸之声,每一记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心惊胆寒。
那一刻,台下的人们张大嘴巴,表情各异。
那一刻,盖文义已然呆住,不知作为。
那一刻,魏青云握着大枪的手上青筋乱滚。
那一刻,人群中的美子绽出冷艳一笑。
那一刻,徐仁德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撑在了瓦片上。
那一刻,陈师傅望着眼前各异的人们,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了当年,想起了当年的八国联军,想起了八国联军中的日本人,想起了再早几年的甲午战争。在日本人欺侮中国人的一连串动作中,他虽然没有砍去一刀,没打出一拳,但每一次事件都经历了,至少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只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怎样怎样,如何如何。
此际,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望着远方朗朗的青天,陈师傅很想说点什么,就像要唤醒什么似的,结果嘴一张,一口血先喷了出去,溅了盖文义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