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上人间
狗蛋飞下擂台,正从盖文义的头顶掠过。盖文义慌忙跳起,出手握住狗蛋的脚踝向下一拉,狗蛋止住了前飞的势头,直向地面砸去。盖文义先一步着地,脚步一滑,抢先到了狗蛋身下,用背一扛,再双手一旋,大风车般将狗蛋在空中折了个头上脚下,顺势扶其站好。
狗蛋靠在盖文义的胸前咳了咳,忽觉一股热浪自胸腔里升起,顶得唇角一张,一股鲜血便溢了出来。狗蛋大骇:“血啊!出血啦!”盖文义:“流啥别流血,咽下去!”狗蛋便艰难地往下吞咽。
盖文义愤怒地看着台上的北野。北野看到他先前接人的技法,认定盖大少也有些功夫,一时兴起,勾指挑衅。更有人趁机鼓动盖文义上台替狗蛋报仇。盖文义一狠心,衣襟向上一掀就准备跳上台去,没了把持的狗蛋身子一晃向后跌去,好在被人顶住。
狗蛋伸手够向盖文义:“大少爷不、不打了,回家叫我爹!”盖文义就势扶住狗蛋,带着一帮跟屁虫家去了,走时不忘回身一指:“有种别跑,等着啊!”
狗蛋确实很能打,之所以没被人们列入打架能手,是因为他太面善,且整日跟着吊儿郎当的盖大少,一对活宝组合,从没单独出手过。眼见狗蛋也败了,人们便又开始琢磨,想完城里的人,又想城外的人,想着想着,有人便想到了土龙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龙山离古城虽然只有百里之遥,那里的人却极好打架。以前最能打的叫井振清,现在最能打的叫井龙潭。于是,便有人前去通风报信。
自然,也有人想到了盖府的陈师傅。人们恍惚记得,许多年前那是个骑马挎刀的武官,只是没见他出过手,这几年里,更不知死活。
陈师傅就是狗蛋爹,一个因为没人在乎而不算秘密的秘密。
陈师傅当年随盖老太爷北上,先时忙于公务,一直不曾婚娶,待盖老太爷离任后,随籍入了盖家,期间结识一位烟花女,怀得蛋胎。陈师傅虽不嫌弃烟花女的身份,却不肯迎娶入门,只将那母女养于陋巷,原因只是不想夫妻二人同为盖家做奴。可女人终归要嫁的,烟花女最终弃子而去。就为这么一个古怪的成因,狗蛋成了盖府收养的遗孤,还得拜陈师傅为干爹。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师傅是否悔不当初,只是终生再未接触女性,且对狗蛋无比宠爱,老鳏夫的性情也更为乖张跋扈,若不是有老太爷压制着,陈师傅习惯了囚于府中的生活,放到大街上惹出的祸事恐怕不比两个后生少。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陈师傅有了狗蛋,就更看不上盖文义,所以狗蛋的不成器,都是被少爷给带坏的。眼见少爷带着活脱脱的狗蛋出去,带回个半死不活的软蛋,陈师傅到底不敢往少爷身上发泄,当即便要找北野寻仇。
随行而来的关允涛生怕将事情闹大,最终对簿公堂,由此引来中日双方之间的某些问题。作为县长,别人不大懂的道理,他毕竟懂得几分,却又是万万拦不住的。
于是,县长决定以县署衙门的名义介入擂台赛,要求双方呈报审批,约定比赛日,签订生死状,本着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文化交流。私底下也是想看看事态的发展,若发展得好,能否再捞些什么实处。
官员的秉性,苍蝇的习性,中国恰似一个臭得裂了缝的鸡蛋。
县署的介入,宗光彦非常拥护。有了官家的组织和推动作用,中日文化交流就像攀附在了一棵大树上,即时便扎了根,必然会发展迅猛,影响更大,或许很快就会超出擂台赛的范畴。
陈师傅更没得说,只要能揍北野,咋地都行,大笔一挥,便将决战定在了明天。借助一个下午的时间,消息便向风一样飞遍全城。
最兴奋的是班主,眼见自己的策划正在按部就班地执行,并引起了县署的关注,当即决定制造声势,开盘试赌。陈师父多年不出盖府,几乎已成传说,北野不败的战绩更是有目共睹,一比一的赔率刚刚好。
……
……
明天,徐家三公子却要离去了。
桌子上摆满了菜,徐仁德不停地给彩凤夹。
许是人类的大脑在上午都很清醒,所以上午从来都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候。徐仁德和彩凤相处了一上午,之前那种天上神仙般的神交快感不知在何时何地,悄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想找都找不回来。他们似乎在刹那之间就掉到了人间,人间的感觉更真切,却总又被某类苦恼包绕着。所以今天的彩凤就有了点儿情绪,带上了几分怨气。
面对徐仁德的热情,彩凤只是端庄而坐,认真地讲着戏:“其实关东戏并不是我们的重点曲目,只是大家喜欢,为了生计,难免有所偏倚。我本豫剧出身,太平调最拿手;大师兄擅长邦子戏,二师兄擅长民间小调。班主虽然上台少,但小时候浪荡在关内,徽、越、淮剧、秦腔甚至沪、邵一带的地方戏都有所涉猎。所以我建议依老爷子喜好,可求繁图一乐,也可求精,听个品味。”
徐仁德只是笑:“彩凤姑娘,我就想你能多吃点儿。”
吴彩凤看了看徐仁德,就像更不高兴了。
徐仁德有些不好意思,自斟一杯喝下,只好实话实说:“不瞒姑娘,说来惭愧,其实……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戏,连个乐都不爱图。”说起人间的话,徐仁德也难免露怯,挠了挠头,“说来不怕你生气,我只是因为无意间看到了你……”
彩凤似乎很不喜欢听,一伸手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了两口米饭:“那吃饭吧。”
徐仁德忙解释:“可我家老爷子过大寿是真的!”
吴彩凤:“那好办呀,如果老爷子不在意曲目,只图个乐呵,我们更不必议定了,怎么演,都能保证让你们看个新鲜和热闹。”
或许女人就这样吧,她们偶尔自我陶醉,醒来后就会心中没底,那恰恰是因为真爱,真的想爱、真的爱了吧?徐仁德倒不在意彩凤这种忽冷忽热的姿态,甚至更欢喜,感觉更真切,倒是有些穷于应对了。
好在尴尬的时间不长,彩凤忽然毫无感情色彩、比闲聊家常还平淡地问了一句:“不知大公子婚否?”于是,徐仁德的心也扑通了一下。
饭后,徐仁德送彩凤回戏台,顺便逛街,捎带着介绍自己:“老婆前年死的,孩子6岁,姑娘家,不喜欢识字,更不喜欢做工,就喜好武枪弄棒,呵呵……”说这番话的时候,三公子一贯的淡然不见了,脸上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忧伤里包含着暖暖的温情。
其实,在知道徐仁德单身的那一刻,彩凤心头那层雾霾就已消散,眼里也随之朦胧起来,仿佛再也不想辨别是非的样子。此际见了徐仁德的模样,又隐隐生出几分怜爱之情,暖暖一笑:“孩子一定很像你吧?”
徐仁德倒背着手,保持着合适的位置,伴着彩凤走:“说不上像谁。我倒不喜欢舞枪弄棒,只是家里有这个习惯,为了看家护院,不得已每天都要下下苦功。”
彩凤由衷表示一句:“我们也一样。”徐仁德却又忽然站定,望向彩凤,眉头一扬:“可我曾经最想做的是读书博取功名……”忽又情绪低落,“可这世道总不尽如人意……”进而感慨,“一转眼,就三十大多了。”
回到人间的徐三公子再也无法超脱,曾经刻意压抑着的内心情感悄然绽放,竟是如此多愁善感。
彩凤也跟着感慨:“是呀,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初转眼,还道天凉好个秋;再转眼、人生如梦水长流;三转眼,昔日佳人已白头……”彩凤感慨得很唯美,徐仁德却不忍欣赏,赶紧换姿态:“彩凤姑娘,其实大不必慨叹。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算入错行了,没办法,谁让打小就生在那偏壤之地呢?可姑娘你,还有机会……”
徐仁德不说了,彩凤先是微微地笑,随口又问:“什么机会?”
嫁对郎的机会吗?三公子占有欲、攻击性都很强,脸却没那么大,伴彩凤徐徐走着两步,带着几分自嘲意味以退为进,颇惭愧地说:“其实小霞说得没错,我是挺土的……”
这次彩凤站定,认真地望着徐仁德:“不,其实我早就看得出来,你骨子里仍是一副书生卷气。脸上也有一种非常、非常独特的气质。”
徐仁德更认真地回望彩凤,似乎不知还能说什么,由衷表示:“彩凤,你真好看,你是个好人。”
彩凤嫣然一笑,脸上略略一红,望向他处……
六月天,麻雀乱飞、燕呢喃。
才子佳人站定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这晚,徐仁德又是很晚回到四海旅店。
姐夫、大哥已经入睡。这二位已将古城逛了个遍,恰恰饱睡一觉,明晨出发,傍晚到家。突然,徐仁德一头闯进来,一手抓起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位对三弟越是了解,越是发懵。好在徐仁德很快给出了理由:“我遇见个女人,我要娶她!”
“这好事儿呀!”姐夫先反应过来。大哥仍较为深沉:“这得好好合计合计。”于是二位兄长当即呛呛起来,一个说徐家堡没那么多规矩,这事情老三自己就能作主。一个说总得先拿两根条子下彩礼呀;一个说那不如干脆就地办了,就在这四海酒店办;一个说那先得回去接家人来吃,来闹哄。徐仁德却在二人的呛呛声里睡着了。
徐仁德自有想法,听说明天上午打擂,下午班主要与有关人员就某类事情进行磋商,戏班一整天不上戏。他想再留下来陪彩凤一天,谈谈几个关键的点,听听人家姑娘的意见,但凡人家要求的,自己全允了便是。此中想法也自有成因,彩凤是卖身戏班的人,不怕班主狮子大开口,兜里条子多,也不怕班主不放人,就算班主想霸着彩凤,只要彩凤肯点头,他还有不用花钱的办法。只是金沙湾好像不大适合彩凤起居生活,起码得在湖南营购置居所,才能让彩凤过得滋润些吧?再有女儿小红难哄,找个后妈倒很重要,可后妈愿不愿意带孩子呀?再生一个小红能不能接受啊?再生一个小红会不会受气啊?这些都是问题。大事面前,徐仁德无法糊涂。
第二日,徐仁德剃了头、洗了澡,精神抖擞地去找彩凤,却把大哥和姐夫留在旅店里继续呛呛婚事,生怕二位见了彩凤再弄巧成拙。
今日戏台前颇为壮观,人们从小广场一直挤到了街道上。热切议论着盖府里的老武师,扒着底料,计算着二者胜负关系,或私下打赌,或向戏班押注,狂热的势头远超班主预料。班主动用了全部戏班成员,另请了两位账房先生来打理,勉强应付住了局面。
然而,问题又出现了,不知何种缘故,人们似乎更倾向于陈师傅赢。赌的人多了,班主就兜不起了。班主也曾暗中咬牙,想做把空庄,狂赌北野胜,一把定生涯。到底又没敢,只得临时调整赔率,勉强将双方赌码持平,老老实实地赚取提成。赛事也因为聚赌的原因一再推辞,直到临近午间。
有人说赌是人的天性,万事皆由赌生,万事无不可赌,可修身、可养性,进可闻达天下,退能明哲保身。且不论是否有理,本地人却相当的嗜赌成风,就连提篮子拢大洋的小霞,也将两块银元混进了赌账中。只是这种赌法太过简单,显得徒有刺激,并无意义。
而为维持好赌场秩序,关允涛临时调来四名警察,两名把在戏台后面的赌桌前,两名守站在台子上。班主则为感谢县长对文化事业的支持,特为其添了一笔五十大洋的虚注。关允涛也乐得其所,赌了陈师傅胜,倘若如愿,将会得到三倍的收益,输了则毫无损失。
没心没肺的盖大少也赌了陈师傅二十大洋。除了对狗蛋还有那么一点儿关心,他才不在意别人的死活呢,包括自己。若不是坚定地相信陈师傅一定会羸,他也可以赌北野胜。